女子偶尔饮饮酒,也算风雅之事;可若饮醉了,出了丑,那就坏了自家门楣、损了昆仑门名声。这样的事是决计不能干的。
李瑶就作了罢。
萧和:公子,你可真会忽悠小姑娘。
萧战:李小姐虽则聪慧,到底还是个小姑娘。
杜康确实是千古美酒,但“醉刘伶”不过是个故事罢了。一个人若不吃不喝,十天半月就丢了性命,哪有醉过去三年又活过来的。
结账的时候,小二收了三两银子。剩下的酒菜给他们打了包。
洛阳水席本是二两,但因为分量减半,酒家就只收他们一半的银两。单那一小瓶杜康也是二两银子。
李瑶因为偶尔也去厨房做个菜弄个点心什么的,听陈伯他们叨叨,对粮米银两还是有概念的。她在心里算:一斗米卖五文钱,一两银子折一千文铜钱,就可以买两百斗米;十斗为一石,即是二十石。三两银子就能买六十石。云台山山上约有近百人,六十石米都够云台山这百来号人吃上一个多月了[2]。
李瑶犹豫片刻,就跟萧远说:“师兄,你和萧战大哥、萧和二哥还要去凉州,路途遥远,一路还有很多的花销。后面的路程,不可像今天这样奢侈了。”
萧远微微一笑,说:“无妨。从云台到长安,一路上只有洛阳能有像样的美食——你又喜欢美食。过了洛阳,再无大些的郡县,你便拿着银子也没处花去。”
萧战萧和也点头说“就是如此”。
自云台山山下初识李瑶,他二人就对李瑶印象不错。那时小姑娘虽然兴致不高,但一口一声“萧战大哥”、“萧和二哥”,叫得两人心里也美美的;一路骑马,他们和公子三个是习惯的,李瑶应该很少骑行这么长的路程,但她没半点娇小姐的脾气。找客栈的时候,也只说“干净、安静就好”,一点也不挑剔。
她祖父李靖大人,乃是当世战功赫赫的了不得的大人物,虽然身居高位,为人甚是低调,当了四年的宰相,本月初,以足疾辞任。圣上特颁下诏书,加授特进,许他不用日日上朝,“封爵如故,禄赐、吏卒并依旧给,俟疾小瘳,每三两日至门下、中书平章政事”。
生在这样圣眷优渥的家庭,纵使李家家教严格,李瑶又怎会短了银钱!何况,李靖只有两个儿子,长子德謇又生了三个儿子,次子德奖只有一子一女,此女即李瑶。李家阖府只有李瑶这一个女孩儿。这赛过明珠一般的尊贵的女孩儿,若不是当年她身患怪疾,李家哪里会舍得送到云台来。
这个来自长安高门的女孩儿不骄不奢,性情好,还有江湖儿女的豪爽,真是个难得的小姑娘。
就是年龄小了点。公子已年满十八,寻常人家,这个年龄已经当爹了。他二人在这个年龄也都成了亲了。公子怎么就不着急呢?
两人有心跟公子提提,又怕让李瑶听到,就躲到一边叽叽咕咕。
回到客栈,那四名亲信带着马车也到了。萧战就把打包带回的酒菜给了他们。那四名亲信一看到杜康,喜得眉开眼笑,一天的疲劳就烟消云散、一扫而光了。
梳洗完毕,换好衣裳,李瑶就睡下了。
许是劳累一日,又饮了几口杜康,李瑶睡得很是香甜,梦也无一个。
第二日,李瑶一觉醒来,天色已经大亮。客栈杂役抬了水,李瑶简单梳洗后,就觉得神清气爽,换上一身烟青男装,戴好头巾,临出门照了照铜镜,镜子里分明是个神采奕奕的少年。
李瑶下到一楼,只见萧远坐在一个靠窗的位置,正气定神闲地喝着早茶,萧战萧和也分坐两侧。
美美休息了一晚,李瑶心情很不错,笑眯眯地给他三人打招呼。
萧远点点头,端着他的茶水无声地轻呷了一口。
萧战:“李公子早!”
萧和:“昨晚李公子歇息可好?”
李瑶也点点头,在萧远对面坐了下来。小二赶紧上了一杯热腾腾的早茶。
他们四个的声音不大,却引起了坐在角落里的一个人的注意。此人高鼻深目,自下唇、至鬓角、直至耳垂一把连鬓络腮胡,看不出实在岁数,但一望便知不是中土人士。在李瑶还未到的时候,他就已经在注意萧远三人了。
这三人还真不同于一般人。靠窗坐的着蓝衫的青年男子面貌最年轻,但另外两人对他分明很是恭敬,显然那蓝衫男子是他们的主人;但三人又在同一桌饮茶闲聊,态度自然,又不像中原主仆应有的尊卑分明。而这三人共同的特征是手上的筋骨比常人更为突出,抬身落座下盘都十分的稳健,应该是习武人士。
待李瑶也落座之后,这个络腮胡更是疑惑。
这个少年看上去要比一般男子清瘦,但他目光清明,步态轻盈,整个人显得生机勃勃,绝非身体羸弱之辈。
络腮胡思考片刻,便离开座位,走到了萧远他们这一桌。
其实李瑶并没有喝早茶的习惯,昨晚的洛阳水席勾起了她肚子里的馋虫,令她对今天的早膳很是期待。她正想问问,今天的早膳如何解决,一句带着异域口音的话阻止了她。
“各位,早上好!”
此人便是那个先前坐在角落里的络腮胡,他自称是粟特人,来自康居,姓康,叫康瓦尔。
康瓦尔头戴尖顶虚帽,身着白色窄袖紧身衣,脚穿长筒革靴,腰系万钉宝钿金带,带上佩了一柄宝刀。确系典型的粟特人的打扮。
其实萧远李瑶他们早就看到这个外族人了,只不过他们也不在意。
自前朝炀帝开通大运河以来,富庶江南与中原的联系得以加强,南方的丝绸、瓷器、茶叶等商品源源不断的通过大运河运送到洛阳、长安,然后从长安经河西走廊远销中亚、南亚、西亚以及更远的欧洲。
无数的欧州和中、西亚商人往来于这条西域要道,他们带走东方的丝绸、瓷器、茶叶,也携带大量金银、珠宝、药物、奇禽异兽、香料、竹布等商品来中国或在沿途出售。
所以,无论在长安,还是在洛阳,这两个当世最为繁华的都市看到外国人或异族人都是件寻常的事。
但这个康瓦尔有些不寻常,他通过自己的观察,认定眼前的这几个人断不是平常百姓或一般的官宦子弟,他决心要结交他们。
萧远看看康瓦尔,对这个陌生人的主动并不惊奇,伸出右手,示意他入座:“请。”
萧战立刻起身,和萧和并排而坐。萧和探询的目光始终追寻着粟特人,不发一言。
康瓦尔落座后,自我介绍说,他是往来于西域的商人,他的家族也都是做生意的。这次他和他的叔叔、弟弟以及一些族人在二月里出发,从西域带来了名贵的香料、药材、珠宝、奇禽异兽、大宛良马,到了五月才到长安,在长安他们把这些东西卖了个好价钱,然后购进了钱塘丝绸、苏州刺绣、越窑瓷器、南方各种名茶等等,准备带回西域。他的叔叔弟弟以及族人还等在长安,他只带了两个仆从,在这洛阳已呆了几日,准备今日返回长安。
“我们也要回长安。”李瑶随口接了句话。
“喔?”康瓦尔更有兴趣了。
“不过我们不会马上走,我们要在洛阳买点东西,再出发。”
“那你们准备买什么?”
“买点洛阳特产,带给家中的长辈、兄弟和女眷。”这是昨晚和萧远说好的。
康瓦尔想了想,便道:“我来来回回在洛阳也呆了好几次,正好买卖东西是我的本行,如果各位不嫌弃,我可以做个向导。”
李瑶的眼睛一亮:“好啊!”
正是才打瞌睡,就有人递来枕头。李瑶本想着,萧远三人都是男子,买卖这些小玩意,恐怕不是行家。正发愁去哪里、买什么呢。
然后就给康瓦尔做了下介绍,萧师兄萧远,萧家大哥萧战、二哥萧和,自称李小五。她大伯家三个兄长,她还有个亲哥哥李珣,她可不就是小五。
说到这里,李瑶觉得有些饿了,就问萧远:“师兄,我们到哪里吃早饭?”
萧远问:“说完了?”
“完了。”
“好。”然后起了身,众人也跟着起了身。
萧远又对康瓦尔道:“康兄想必也未食早饭,何不与我们同去?”这便是邀请他的意思。
康瓦尔欣然点头:“好!”然后又问:“萧兄弟打算去哪里?”
“阎家桥的阎记羊肉汤不错,离此地也近。康兄有什么推荐的吗?”
“哈哈!我想去的也正是这家!”
一行五个就离了客栈,才拐了两个巷子,就到了阎家桥。远远看见了“阎记羊肉”的招牌,未入其屋,先闻其味。
这阎记羊肉馆的生意果然不错,楼上楼下两层都坐满了食客。李瑶他们没有提前预订,雅座是没有的,等了半盏茶的功夫才等到一个空出的桌子,五人赶紧坐了过去。
五人各吃了一碗羊肉汤,另加了些面点。
因祖父爱喝羊肉汤,而当今圣上也颇爱喝羊肉汤,李家的厨子特意跟御膳房的御厨学习了如何做羊肉汤,因此,李家的羊肉汤也做得颇为不错。
但今天喝了阎记羊肉汤,方觉此前在长安喝的竟都不是羊肉汤!
康瓦尔说:“这阎记羊肉汤,采用鲜羊肉,当天宰羊,当天用肉;香料齐全、量大;又用秘制的胡椒粉调味,所以咸淡适口,汤味鲜美。”
“那如何做呢?”
“呵呵,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康瓦尔笑起来的时候,络腮胡一翘一翘的。
萧远接了句话:“想知道如何做,还不容易。去问问他们掌柜的,他就能告诉你。但是,关键恐怕在于香料配方上,那可是人家的祖传秘方,这个你是问不出来的。”
李瑶想想,也是这个理儿,就作罢了。
五人吃罢早饭,就由康瓦尔带着,直奔市集而去。
事实证明,他们跟着康瓦尔太对了。
小半天的光景,李瑶几个就乐颠颠地满载而归。
李瑶买的最多,分别有:黄河澄泥砚一方,河洛奇石四块、青铜器六件、彩瓷(即后世俗称的唐三彩)十件、洛绣及剪纸若干。
祖父有一方御赐的黄河澄泥砚贡品,泽若美玉,巧夺天工,祖父说它“贮墨不涸,积墨不腐,厉寒不冰”,甚为喜爱。可惜被李瑶幼时偷偷溜到祖父书房里、搬着凳子爬到书桌上、拿在手里玩耍时摔在地上,磕坏了一个角。祖父虽然没说什么,看得出来还是很可惜的。李瑶为此内疚了很久。
这方黄河澄泥砚虽然材质赶不上御赐的那块,但贵在造型、工艺极佳,想必祖父会喜爱的。
这青铜器,一件是马踏飞燕,一件是鸣凤在竹,还有两把宝剑、两柄宝刀。那个鸣凤在竹给祖母用来焚香应该不错。
这河洛奇石,是太阳石、月亮石各两块。河洛奇石实则是黄河石,胜在质地坚硬、造型生动、线条流畅、图案浑然天成、色泽斑斓美丽。实乃天然奇石、自然瑰宝。太阳石、月亮石又是河洛奇石中的精品,有的酷似东海日出,有的仿若月上山岗。伯父大概会喜欢。
这彩瓷,釉彩有黄、绿、白、褐、蓝、黑等色,而以黄、绿、白三色为主;造型有骆驼、马匹、人物等。色彩浓艳瑰丽,造型生动传神。哥哥们定然会喜爱。
洛绣、剪纸是带给祖母、伯母还有李瑶奶娘她们的。
萧战家有老母娇妻幼儿,买的是洛绣、彩瓷和青铜器。
萧和父母高堂俱在,妻子侍奉在侧,尚无孩儿,买的是洛绣、彩瓷。
三人都很欢喜。不仅是为买到了称心如意的带给家人的礼品,还为银子花得忒值。
有这个康瓦尔在,讨价还价真是太爽了!无论是何物件,但凡李瑶他们看得上眼的,康瓦尔立刻就能报得出产地、质地、品级,有的甚至能说出货源、进价。碰到这样了如指掌、心如明镜的买家,那些店铺掌柜要么直接给个痛快价,要么略作挣扎即弃械投降,哪里还敢漫天要价。
三人都是笑眯眯得掏了银子。
康瓦尔、萧远什么也没买。
康瓦尔没有买,是因为他前几日已备好货了。
康瓦尔问萧远为何空着两手?
萧远说:“萧某孑然一身,除了师父并师弟兄,再无旁人。此去除了长安,还要去凉州,携带这些物什也不方便。”
康瓦尔点点头。
他二人什么也没买,但手可没闲着。李瑶买得一大堆东西,除了那方黄河澄泥砚、那几块河洛奇石她小心翼翼得放在包袱里背着,剩下的全在他二人身上。他二人手拿肩背,就差挑个扁担在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