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小羽答应了明豁。
“当年庄帝赵岩四处寻道,诚心感动西王母,她便亲自下凡指点,可见皇帝也是可以得道成仙的。小道虽未得道,但能领您入道,也算功德无量。”
明豁一挥手,殿外的兵将都收起弓箭,打开大门。众修士并没有急着离去,而是看向蒲小羽。
有一宫人壮着胆子到蒲小羽面前来:“道长请移步。”
蒲小羽回身与玄松等人施礼,笑道:“无处不修道,唯望诸位道友,早日成仙。”
一众修士真切回礼:“变变道友,天上相见。”
他们相继离去。
皇帝这一年下令,不许再谈论神神鬼鬼之事,也不许有人修道了。
皇宫里有一宫院,名为降仙宫。不知是降下的降,还是降服的降。宫人们不敢多嘴,只隐晦地称为仙宫。
此地无人看守,也少有人轻易靠近,但若有修道之人来,就可以看见这里有一个阵法,符文环绕。
“蒲姐姐。”海明月站在阵外。
“明月,成仙去吧。”蒲小羽将石象散递出来。
海明月看到石象散,她分明不愿意拿,心里却无端生出贪婪渴望,幻听一个声音:得到它。
她抓在手中:“蒲姐姐,说好我会等你一起成仙。”
蒲小羽也不强求:“好,那你在外头等我吧。”
“嗯。”海明月紧紧捏着石象散,克制着不吃进去,“蒲姐姐,这里困不住你。”
“不是困,只是一点小小的劫,我或许会在这里得道。”蒲小羽安慰她,“而我的确不会死,你不用再担心。”
海明月想到那日,蒲小羽在她面前死而复生,忍不住问:“那是……”
“我不知道,难怪当初老师说,不是他救的我。”蒲小羽何尝不混乱,她需要时间一点一点理清。
“我明白了,蒲姐姐,我在外边等你。”
海明月不再追问,施礼拜别。因为她也有一个秘密,她要找一个地方清修,将花枝从身体里赶出去,否则就来不及了,尽管还不能夺走她的肉身,却也在逐渐影响着她的判断,左右她的情绪,一取出内丹,她就会寿尽而死,她凭什么死?
石象散在她手中被捏成粉末,散在风里。
待海明月离去后,蒲小羽闭目回想之前所见到的,还是那个地方,包括在金华殿里被明豁一箭射杀之时,熔浆翻滚、法阵转动,她甚至有一种错觉,一种非她之视线的错觉,仿佛透过另一双眼睛,看到这一切。
她究竟,从何处来?此刻蒲小羽无比确定,就是来自这个地方。
降仙宫里栽满了各类果树,隔三差五会有宫人来浇水或者修剪,打扫枯枝落叶,对于他们来说,里边有一个人,没有出来过,没见过她吃饭、喝水,有时怀疑她是不是死在里边了,大着胆子会走进去瞄一瞄,只见到殿上盘坐着一个青衣女子,眼睛是闭着的,面色红润,不像死了的样子,反而浑身绕着浅淡的光辉。
“好像神仙一样。”宫人们私下里偷偷传道。
外头的果树叶绿叶黄,一载又一载,果子被宫人摘下来,好心的宫人会挑选颜色最好、个头最大的,偷偷放进殿里,再回来时,果子不见了,但是盘子里会多出一张三角护身符,佩戴在身上,神清气爽,怨气都散了不少,运气还会非常好,碰到脾气差的宫妃娘娘都能躲过一劫。
降仙宫是个好地方,不是人人都有资格来打扫的。宫人们为来到这里打扫而骄傲。
这天,蒲小羽睁开眼睛,不多时,就看到明豁,在他身上,可以看到时间的流逝。锐利的眼睛已经有了浑浊疲惫,衣裳也松松垮垮裹着骨肉,好似已经拿不起弓箭了。
蒲小羽叹息:“这才过去几年?十年有无?治国果然是件很耗费心神的事情,陛下已经尽心了,河清海晏,还有什么所求?”
明豁已经两鬓斑白,他有些羡慕蒲小羽还是少女模样:“我听义父说,他儿时就见过您,或许就算再过百年千年,您也还是这般模样吧。”
“修寿长生只是用来想一些疑惑的事情,因为想得不明白,所以就要活得长一点,有足够的时间来想。”蒲小羽从符纸里引出水,将他面前的杯子盛满,“而短暂之寿,是因为都做了有意义的事情,忘记馈赠自己的容貌。”
明豁轻声一笑:“那么碌碌无为之人呢?他们既没有长寿,也没有成就,喜不是大喜,悲不是大悲。”
蒲小羽道:“承允道友临前曾说,只缘身在此山中,大喜大悲以什么为准呢?”
明豁轻叹:“这些年,我应该早点来向您求道。”
“当年初见,我已经说过了,就算没有我,韦翻悦气数未尽,他不会死,而今就算没有万事消,您也一定是天命所归。”
“是吗?”明豁反问,“没有人可以打破天命吗?我父亲是个屠夫,他把我托孤给义父,当时,我还没认他为义父,跟随韦爷爷一起念书,那时候,韦爷爷家中已然巨变,潦倒贫困,我们三人一路去温阳,跋山涉水,身无分文,一边走一边赚点钱,之后韦爷爷也病倒了。我们初见的那个小院子,是韦爷爷的朋友接济的。”
明豁回忆那段过往,悲哀地看着她:“我日日夜夜,都在为这个天下谋求安定,力求让百姓安居乐业,不敢松懈,怕我得之不正,怕有天定之人出现,所以我又命人斩断龙脉。我以为我已经打破天命,您现在却与我说,是天命所归。何为命?”
“是呀,究竟何为命?怎样才算真正打破天命?”蒲小羽想到自身命中的迷雾,又如何谈论命运。
看到蒲小羽也想不明白,明豁释然:“这个问题,我没有时间去想了,就当、各司其职吧。”
之后的一段时间,明豁天天来到,都在同一个时间里,连续两个月,有一日,他忽然问蒲小羽:“神仙难道没有恨吗?”
“有恨,但您是一个很好的皇帝,您做得很好。”
明豁笑了一声:“当年即便您不杀万娘娘,我也不会留她的,如今她已魂飞魄散。后来我听义父说过以前芳草县的事,道长可曾想过,您算得了义父的命,承允道长算得了韦爷爷的命,难道她算不了?”
看到蒲小羽愣怔,明豁笑意更甚,透着一个成功帝王的自信骄傲:“事到如今,您还是比不过我呀,或许十几年后、几百年几千年后,您才会明白,天地输我于何处。可我敬佩您包容一切的赤诚之心,您不必成仙便已是神仙。天地……又输您于何处。”
他像一个胜者笑着离去,并不,他就是胜者。
蒲小羽捂了捂心口,当年那一箭,只有她知道,偏离心口一分。
原来明豁早就明白,万事消是奔着他去的,就算帝命不可窥探,那吴园竹、韦翻悦都不可小觑,吴园竹更是从龙之命。她目的是何,蒲小羽也明了,为了天下香火,为了修成散仙,长生于人间。
次日,又是那个时辰,蒲小羽只等来沉闷的钟声,这钟声她很熟悉,是丧钟,比当年楚国的还要悠长厚重。
听说他夜里就驾崩了,丧钟却在这时候才响起来,好似一场珍重的告别。
新帝来见过蒲小羽,问有什么需要。蒲小羽说没有,还送给他一道护身符。
此后,鲜少有人来到降仙宫,打扫的宫人换成固定的两个。
之后又有一人来拜访她,是吴园竹。这家伙倒是命长,说要告老还乡去了,特来辞别的。
蒲小羽为他抱不平:“明豁父子可真不是东西啊,你这么老了,现在才让你返乡。”
吴园竹一笑:“也就只有道长会怜惜我。”
“路途遥远,望你平安。”蒲小羽给他一张符。
吴园竹谢过,离开前,蒲小羽看见他在降仙宫里走走逛逛、碰碰摸摸,哪怕是一颗不起眼的花草都被他摸一遍。若说舍不得离开住了很久的地方,此举情有可原,可他也没住在这里。
别人摸不着头脑,蒲小羽却看见围绕在降仙宫的阵法,黯淡无光,已然不成阵。
“我明白道长的意思,但更珍惜我们之间的缘分。”吴园竹走出降仙宫,中气十足,畅快笑吟,“当年猎户子,衣紫和金腰。命数天自有,缘分多稀寥。”
“命数天自有,缘分多稀寥……”蒲小羽回以他阵阵清灵悠扬的琴声。
正如许多王朝,有英明果决的,也有荒唐离谱的,三代功绩卓越,一朝落地个智残且志大,将定国搅得乌烟瘴气,幸好儿子能收拾烂摊子,孙子拉回正途,摇摇晃晃走过百年又百年。
这世间的修士们,也消失得干干净净,很少有人说修道成仙的事,仿佛之前所见过的御剑而行、凭空出现、呼风唤雨,随着时间流去,都如梦中而已,都在口口相传里变成了遥不可及的故事。但宫中有件秘传之事,说是禁地降仙宫里,有一位活了很久的神仙,只是那条路被封了,无人敢进去一探究竟。
蒲小羽随时能够离开,吴园竹早就毁掉这个法阵,出去毫发无损,天下无人抓得住她,可她依旧决定在此修道,或许无形之中,也在遵守与明豁之间不存在的约定。
守了三百年,这个王朝终于到了夕阳日落时。不得不说,明豁封印换地阵这一举动,的确得到比以往还久长的太平,气数比任何王朝都长一些,他无疑是一个目光长远的皇帝。
此间龙气快要消散,独有龙剑还在那六十四个位置里,减缓邪魔之气的滋生,但减缓不等同于没有。
随着邪魔之气一点一点影响着心神,没有修士的世间,相应地多了一些捉妖捉鬼的人,他们不是修道成仙者,而是以此为职,尤其是当年的渡鬼师门,因为落寞了两百多年,这会儿后人们正在彻夜翻老祖宗们的书,什么《渡鬼速成》、《渡鬼话术》、《渡鬼心学》,包括各类手札《我与鬼二三事》、《人鬼情未了》、《一些好笑的鬼》……一学一捉一个准,将快揭不开锅的日子,变成顿顿多吃一根肠。
果然,老祖宗就是最灵的!
新帝明择,资质平平,但有个爱好,炼丹,还有听各种鬼怪的故事。
他这个炼丹乐趣,十三岁就开始了,听说宫内禁地里住有一位神仙,有一次大着胆子穿过禁地,见到蒲小羽,半点不害怕:“降仙宫,仙人。”
蒲小羽微笑:“或许是降服的降呢?”
“不管降还是降,仙一字,我还是认得的。”
“我还未得道,没有成仙,我道号变变道人。”
明择专程跑来问蒲小羽炼丹术,蒲小羽又哪里会炼丹。
“道长,我看逸闻里说,几百年前有个很厉害的炼丹道人,道号曜灵,当时有很多人供奉她,遍地都是她的生祠,您见过吗?”
“我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或许已经成仙了。”
“真的有神仙!”
“有。”
“她就没留下一点书什么的?”
“她不写书。”
“道长您怎么还不成仙?”
“因为悟性较低。”
如此,三天两头来缠着蒲小羽问,一直问到他三十岁的时候……他的兄弟们都离世,皇室独苗苗被架上皇位,来的次数就少了,大多在书房里。
尤记明择登基那日,他拿着一张图,绕着降仙宫逛了一圈,最后来问她:“这里的阵法明明已经解开,您为什么不走?”
蒲小羽看着他手中的图纸:“因为我在等你。”
等一个明豁后人,亲自来解开这个阵法。
“现在要走吗?”明择早知如此,他还不如先问出炼丹术,或者作为交换,怎的头脑一热就来解开了?
蒲小羽看穿他的心思:“我的确不会炼丹,也没有丹方,不过,我会帮你一件事,作为你解开阵法的报答。”
“何事?”
“以后再说。”
她清静了很长一段时日。
这天,蒲小羽听到外边有叮叮当当的响声,伴随着咿咿呀呀的叫唤,原是个刚会走路的奶娃娃,这里僻静无人,怎么跑来的?她好奇看出去,手心却忽然烫了一下,一道金光亮起。
这是、白环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