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先雪将车停在旧楼前的停车位,从车里出来。帽檐遮住她的眼镜,口罩挡住她的表情,低头匆匆走进亮着一盏灯泡的单元楼大门。
申城的八月热得像火炉,但进旧楼的那一刻阴冷袭来,让人忍不住打个哆嗦。
下楼的男人嘴里暗骂着鬼房子,和上楼的路先雪在楼道遇到。路先雪往旁边退了下让男人先走,随后继续上楼。
那下楼的男人扭头盯着路先雪的背影,转了下眼睛,探出脑袋仰着脸看,发现上楼的女人停在三楼。
“噔。”
打开的门轻轻关上。
男人一愣,想到昨天晚上的事,鸡皮疙瘩顿时顺着后背爬上手臂,周遭的阴冷感针一般刺进骨子里。
丢脸和恐惧让男人涨红脸,嘴里暗骂两句,哆哆嗦嗦往楼下跑。
路先雪站在门后一动不动。
月光从拉开的窗帘落下淡淡的白,一半落在地板,一半落在沙发上。
沙发阴影中坐着一个人,坐姿笔直,只是身形消瘦,一动不动。路先雪身体忽然颤抖,喃喃:“婆婆,我回来了。”
沙发上的人一动不动,似乎根本没有听到她的声音。
路先雪在黑暗中站了很久,打开了灯。
月光瞬间被淹没,明亮的光照在温馨的房间,也将沙发上坐着的女人照得清清楚楚,她头发花白,梳得齐整,衣服收拾同样干干净净,只是双眼无神,直勾勾看着前方。
路先雪慢慢走到女人跟前,缓缓跪下,伸手想要去触碰女人搭在腿上的手,却在接触前那刻停住动作。
年轻的手掌落下的阴影盖住皱纹斑斑的手背。
路先雪低着头,用方言唤道:“婆婆,小雪回来了。”
原本盯着空气的女人忽然开口:“小雪。”
路先雪猛地抬头,看向她一直不敢直视的女人,急切而惊喜地喊道:“婆婆,是小雪。”
“小雪。”外婆站起身,直直往前走去,口中不断呼唤,“小雪,小雪……”
“……”
她身后的路先雪再一次低下头,起身时表情已经平常,转身坐在外婆刚刚的位置上,仰头看向天花板,在外婆喊小雪的时候应声。
“欸,在呢。”
“婆婆,小雪在呢。”
小区外,有个女孩骑着共享单车驶来,将车往小区门口一撇上了锁,板着脸晃晃悠悠地向小区里走。
她短袖胸口印着裕仁一中字样,右手拎着一件外套搭在肩上,袖子绑在手臂上方,靠近手臂的校服白色部分已被深色液体染透。
女孩脸色狰狞,眼睛一会儿瞪一会眯,好像在用眼睛骂人。
当她走到单元楼门口时一眼瞧到停车位上的车,原本充满怒火的眼睛猛地放光,蹬蹬蹬直接往楼里跑去。
她动作急迫,捆在手臂上的校服袖子脱落,露出一个穿透的伤口,能够看到白骨的创伤处黑色的血不断流出。
这足以让一个成年人类哀号的伤口在她身上就像就被蚊子叮了下不痛不痒,见血止不住往下淌女孩不耐烦的“啧”了声,手臂随意往墙上一甩。
“啪。”
血点打在墙上,下滑拉长,在灯光下仿佛未干的油漆。
这一瞬间浓郁的煞气涌动,空气中仿佛藏着一只恐怖的巨兽狂啸,引动煞气破坏,令周围的环境扭曲变幻,但下一刻蠢蠢欲动的煞气被无形的手压下去。
女孩冲上三楼,“砰”的甩上门,大喊:“路先雪你回来带吃的没有!”
她的尾音刚在楼道消散,之前路先雪遇到的男人拎着两瓶酒回来,进单元门那刻“嘶”了声,抬手搓搓手臂,惊怒地说:“是不是谁家空调没关,怎么更冷了,大热天冻死人了,还能不能住人了!”
三楼房间,女孩也在咆哮。
“路先雪,你回来怎么什么都不带!”
路先雪在厨房洗碗,头也不抬地说:“我刚给你转了生活费,手里没钱了,想吃什么你自己买。”
“切,给我的就是我的,花了就没了,就得花你的!”女孩理直气壮,顺手在客厅里绕圈的女人肩上拍了下,给她转了个向。
路先雪说:“我没钱。”
“倒是你,吃完饭不刷碗?”路先雪转头看她,眉头皱起,不悦道,“谁让你穿我的衣服?”
女孩没有及时洗碗被路先雪发现,生怕她下一句就是扣生活费,立刻嚷嚷,“穿一下怎么啦!又不是新衣服,我知道这是你以前的校服,我认识这几个字!”
她举起手指在胸口点点,“谷二一中。”
念完后还点评:“什么谷二一谷三一的,这学校名真难听!”
路先雪:“……”
她放下盘子,叹了口气。
“我找人给你办理学籍,你去上学。”路先雪擦干净手从厨房走出来,说,“至少会识字。”
“谁说我不识字,我不识字打游戏怎么骂队友骂敌方?”女孩叉着腰说,“你让我上学,我就天天在路上打劫同学,抢他们零花钱,到时候学校和家长都来找你,看你上不上火!”
“呵。”路先雪不怕她,问,“为什么找我,我只是你表姐不是你亲妈,你户口没在我名下,不能在这里读书,连这都不知道,一蓝,你到底上过学没有,九年义务教育读完了吗?”
一蓝瘪起嘴巴,这时候聪明了,知道路先雪一直怀疑她的身份,避而不谈,气冲冲地说:“你管我呢!我打游戏去!”
“等等!”路先雪发现不对,看向她搭在胳膊上的校服,皱眉道,“衣服上黑漆漆的是什么,血?你受伤了,真跟人打架了?”
“哎呀没有你烦不烦!再烦我我明天开始不打扫卫生不倒垃圾了!”一蓝怒吼,“不就是穿了你的衣服,会给你洗干净的!”
“砰!”
客卧的门被重重甩上,客厅里的老太太仍然在转圈,叫着“小雪”二字。
路先雪站在客厅中,看着紧闭的房门,脸上的愤怒消失得干干净净,压下眼睫,露出思索的表情。
山外春。
一只雪白似猫又似狐的动物四脚朝天躺在草地上,枕着绿底红花的包袱晒月亮,它用四肢捧着一瓶奶,“嗦嗦”地喝。
草地旁边躺着比它大数十倍的老虎,也是同样的姿势,只用两个厚厚的虎掌捧着和爪子相比袖珍的瓶瓶奶,一口就听到瓶中奶干涸的声音。
老虎的爪子往中间按,将最后一点奶挤出来,虎掌一抛,把按成塑料饼的奶瓶丢进装垃圾的袋子里。
“老大,这个奶好喝吧!是不是超级甜?”小花扭头问。
裴漪松开吸管,月牙眼微微睁开一点,说:“甜!”
“有点太甜了!”
“要的就是这种感觉,改天我请你喝奶茶,十分糖!”小花一挥爪子。
“哦哦!”裴漪听说过奶茶,有点向往,在草地上打了个滚爬起来,变成人靠在小花身上,拿起旁边的串串吃。
正经的羊肉串鸡翅板筋鱼虾,华北虎吃了都说好!
就是老板生意忙,小花要的中辣变成了重辣,肯定不是小花的错,妖怪们下山要考普通话,裴漪听小花说话也妹有口音啊。
“嘶,我早该下山了。”这两天的经历——食物上,让裴漪被辣地斯哈斯哈还要对月感慨,“我先前怎么,嘶,没想着早点下山呢哈?”
小花知道,说:“之前有名额,每个保护区每年妖怪入世的数量有要求,后来大家觉得不公平,联合起来反对,玄管办这才放开了,只要通过考试就行。”
裴漪不太了解这些事,保护区里的妖怪们也不给她提,但想想现在入世挺好的,再早一点或者再晚一点,或许就遇不上路先雪了。
“老大,你要在这里住多久啊?”小花也变成人,盘着腿左右张望,兴奋地说,“这座山好啊,好绿,没事还能去山里跑两圈!”
“嘶,得看雇主,嘶,嘛。”裴漪也是山林的孩子,喜欢有山有水的地方,“我觉得,嘶,路先雪挺喜欢我的,嘶,说不定想多养我一段时间。”
“老大你有点蛇精哦。”小花哈哈大笑,拿起一把串吃,然后:“嘶嘶嘶,辣啊!”
两个人“嘎嘎”大笑,然后一起:“嘶!”
等夜宵吃得差不多,裴漪简单给小花讲了下自己未来的发展计划,和黄楚灵这位在人间打拼很久的妖怪不同,小花还是很看好幼儿园老大的,觉得裴漪想做的事一定能做成,还想等老大事业做大做强就过来跟她干。
裴漪天真地问:“你现在一个月工资多少呀?”
小花叹了口气,说:“我来申城就在这家宠物医院工作,业绩很好,但一个月只有两万五,我跟我哥整租的房子,去掉他的补贴一个月一只虎也要五千块呢,剩下钱都用来吃饭了,唉,一到月底就没钱,根本不够花呀!”
全身上下只有五千块的裴漪月牙眼变成了圆月眼,缓缓:“……哦。”
至此,她终于察觉到不对劲的地方,扭头看向黑暗中的三层大别墅,刚下山两天的裴朏朏肘肘小花,问:“要是买这样一套房子,得多少钱啊?”
小花抬起头,望着这栋拥有前后花园的大房子,向往地说:“不算装修,每年要交的物业费管理费,单买房子要个几千万吧,租的话会便宜,一年二三十万?不太清楚,我租不起。”
“……”
一瓶山泉水想卖五毛钱的裴漪张开通红的嘴唇,感觉自己的钱包和她的唇一样被刺激的火辣辣,“噗”地变成裴朏朏盘了起来。
小花低头一看,仿佛看到老大的魂飘了出来,一副失去梦想的模样。
这怎么可以!
小花连忙变成原型,用爪子拍拍朏朏脑袋,想把老大的魂塞回去。
“老大你坚持住啊,你行的,你是老大啊!”小花立刻向朏老大献上虎的鼓励。
裴漪不笑了,在人类的物价面前倒下,喃喃:“我租不起……”
“没事啊,老大你现在不是有工作?”小花安慰道,“现在的工作多好,多少妖怪想要但得不到,你先攒创业资金呗。”
裴漪晃晃悠悠地坐起来,目视前方,盯着虎腿上的花纹沉默。
想种地。
好想种地。
好想种一大片地。
租不起地啊!
小花眼睛转转,认为老大有远大梦想,有梦想的朏朏嘴上喜欢实际不能接受这份工作,过来虎的口吻劝说:“咱们是妖怪,被包养挺好的,妖怪被养不丢人!养你的人多好啊,年轻漂亮给你肉吃,你就让她包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