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角突然又痒又痛,沈怀珠抬手揉眼来缓解,耳边冷不防落来男子嘲讽的笑,她闭着眼,语气淡淡,“入夜宫深,裴少卿不赶紧出宫,还在后宫里干什么?预备夜会佳人?”
裴容青慵懒轻松地靠在门上,丝毫没有在宫里该有的时刻紧绷感。颀长挺拔的身姿一半隐在月影里,一半显在昏黄烛火下,糅杂着温柔和清冷的神秘气息,叫人捉摸不透。
睁开眼,视线落在他的侧脸。
光影很眷顾他,将他本就锋利清晰的下颌线衬得更利落分明。鼻梁中间微微凸起,恰到好处的弧度精致柔和。那双熟悉的丹凤眼微微掀起眼皮,含笑望向她。
他甩了甩手里的小布包,不正经地调侃,“猜对了!我在夜、会、佳人。”
着重咬着“夜会”二字,他故意的。
沈怀珠逐渐掌握对付他的法子,越是这个时候,越要淡定,才能灭一灭他的嚣张气焰。别过脸,将注意力放回炉子上煎着的药,“别忘了,圣上面前咱们两个互有龃龉,让人瞧见,会以为咱俩一伙。”
“难道不是么?”裴容青的唇角勾起好看的弧度。
“民间传闻,大理寺少卿裴大人冷心冷情,除了对位高权重的人有笑脸外,其余一律不苟言笑。怎么,裴大人某天午夜惊醒,性情大变了?”
“错。”
“什么?”
“除了位高权重的人外,本官还会对两种人笑。”
沈怀珠好奇:“哪两种?”
“一种是马上要归西的,另一种嘛,是我心仪之人。”
“皇宫大内,行凶杀人。”沈怀珠点点头,“是你裴大人的行事风格。”
指尖触到药锅的盖子,伸手解开的瞬间,火辣辣的灼烫感攀上她的皮肤,几乎在同一刹那就传到她的心口处,灼热,滚烫,微微的疼痛。
她的一举一动,裴容青都尽收眼底。每说一句话,他的眼神就落在她的眉眼,鼻唇,细细捕捉着她的表情,企图从平静无波里窥探出一丝涟漪。
只要一点点,就够了。
她开口,他一定会帮她干干净净离开这趟浑水。
然而她依旧如常,半分情绪外的失控都没有。
连烫到手,都面无表情,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也许是心仪的人呢?”裴容青抬头望夜空。
墨蓝如绸,星子点点,明明暗暗闪烁着细碎的光。
“裴大人心仪的人,恐怕比犯人死的要更快,更难看些。民女命小福薄,承受不起。”火候差不多,沈怀珠总算记得拿隔热的垫子,将药锅挪到旁边,将火熄灭,又把锅重新放上去。
“你到底有何事?再不说的话,我就喊人抓刺客。”
叹了口气,裴容青递出手里的小布包,“有人要我把这个给你。”
狐疑接过,拆开布包,沈怀珠以为看花了眼,“丹药?”
还有一本小册子,几锭金元宝。
翻了翻,册子里记载的是宫里各位贵人的喜好,还有他们各自信重的人。成元帝那一页,除却几个陌生的名字外,还写着司礼监,李瑾。
意外抬眼,恰好对上他投来的目光。
“他是圣上的人,轻易动不得。”
沈怀珠合上册子,“若我非要动呢?”
“只赔不赚。”
“我知道了。”沈怀珠竭力作出冷静的模样,“杀他之前,有更重要的事做。”
“什么?”
“你和司礼监的人有过节?”
望着她不苟言笑的神情,裴容青笑出了声,“这是你第三次问我同样的话,在你眼里,我的人缘就这么差?”
沈怀珠诚实点头,“一心阿谀奉承上位者的人,遭人嫉妒鄙视才是正常,人缘好不大可能。”
脸上的笑僵住,裴容青讪讪道,“帮你还要被嘲讽,真是没心肝。”
沈怀珠偏了偏头,有些好笑地看着他,揶揄地道,“谢谢你!”
裴容青傲娇地勾了勾唇角,正经交代道,“金元宝是陆清执塞的,他要我转告你,宫里不比外头,每个人都长着七八张面皮,不可不提防。这些钱是要你打点用的,不够了再说。”
盯着布包里的金元宝,沈怀珠皱眉,“我一直很想问,陆主簿每次瞧见我都怪怪的,似乎很关心我的举动,这是为何?”
一早料到她会问这个,裴容青将肚子里准备好的话一股脑吐出来,“他家中曾有一小妹,兄妹感情甚好,可惜幼年夭折,早早化为一抔黄土,许是你和他妹妹有相似处,所以他才将这份哀思寄托在你身上。”
想了想,裴容青还是替他说话,“他对你没有半点坏心,只是一个普通哥哥的爱护。”顿了顿,“要是你觉得反感或不爽,我可以替你回绝他,让他别再烦你。”
当日文华公主的席面上,陆清执的确提起过,他曾有个妹妹。不曾想其中还有这般缘故。
手里的金元宝沉甸甸的,宛若千钧重。沉默半晌,沈怀珠才动了动唇,找回自己的声音,“你帮我转告他,好。”
好?
裴容青一时没懂何意,他试图从眼前女子的神色里窥视出这个字的含义,然而不等他有头绪,就见对方抬眼,望着他的眼睛闪着晶亮的微光,似是下定决心,认真坚定。
“好,钱不够的话,我会再找他要的,放心。”
颇感意外,裴容青上下打量着她,迟疑地答应,“回去我就告诉他。”
以他对沈怀珠的了解,不论做什么事,去哪里,都喜欢孑然一身,最好不要和任何人产生牵绊。她讨厌和别人有来往,更别说这种对她而言是负担的联系。
然而再三确认,裴容青从她脸上得到的都是肯定。
顿时心生唏嘘,冥冥之中,本该各自沦落天涯的亲兄妹终于还是再见。一个是重逢,一个是初识,也不知究竟是悲还是喜。
“还有事?”
女子的声音唤回飘忽的思绪,裴容青点头。
“春闱将近,我会很忙,下次进宫应该春闱后。若你有事,到司礼监找一个姓安的小太监,他自有法子联系我。”
“薛……”
“答应你的事,我一定会做到。”说完,裴容青转身离开,消失在茫茫夜色里。膳房重新恢复寂静,偶尔有诵经的声音传来,祥和宁静,仿佛他从未出现过。
太后服了药,昏昏睡去。沈怀珠的法子太凶险,没人敢插手,她也不放心交给别人,只好事事亲力亲为。每次服侍太后服下药,她都会亲自守在床榻边两个时辰,以随时应对。
常嬷嬷见她尽心尽力,日夜陪侍,不觉对她更多了几分疼惜。时常给她准备些寻常人吃不到的点心汤羹。
倒是太后如常,慈祥温和,偶尔会劝慰她别着急,放宽心。仿佛她才是忧心身体的病人。
进宫后的这段日子,比她想象的平淡顺利。
转眼春闱的日子到了,处处弥漫着紧张的氛围。前朝后宫的眼睛都放在放榜日,有预备榜下捉婿的,有想好家中子侄高中后大摆酒宴的,有盯着政敌仇人的亲眷,生怕对方得意的,还有刚正不阿,平等审视每人的。
关了整整九日,贡院的大门终于敞开。进门时意气风发的年轻学子们再出现在众人的视野里,多少蒙上一层疲惫恹恹。
“修宁哥,你写的如何?今年的试题好难啊,我写到一半就觉得脑袋开始疼。”段小谷拎着考篮,愁眉苦脸。
贺修宁看起来和进贡院时没差,身形板正,时刻都是一副恬淡神色。他温声安慰道,“没关系,你头一年来参加科考,说不定会有意外之喜。”
唐恒跟在两人身后,面色灰败,一身丧气。手里的考篮掉在地上都毫无察觉。
贺修宁察觉到他的反常,直到这是没考好,忙又换人安慰,“唐兄,考卷都已上交,想太多也无用,不如好好休息,养足精神等待好消息。”
唐恒恍若未闻,失魂落魄走在路上,双眼木木地盯着地面,半个字也不肯说。
段小谷戳了戳贺修宁,“修宁哥,他怎么了?卷子写得不如意,也不至于到这般田地吧?”
摇了摇头,贺修宁轻声道,“你不知道,科考对唐兄来说,比命还重。”
“让他自己冷静冷静吧。”
望着唐恒恍惚的背影,贺修宁叹了口气。
相识这么久,他很清楚唐恒的能力。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是有天赋的人。寻常经史子集,他看一遍就能记住个大概,吟诗作赋更是不在话下。
他极有可能榜上有名。
然而唐恒素来对自己要求极高,事事争强好胜,不肯落人下风。尤其科考,更是奔着殿试的前三甲去的。瞧着他的模样,想来是没达到自己的要求。
这样的事情旁人多说无用,只能等他自己想明白。
“我们先回客栈吧。”贺修宁和段小谷没有在外多逗留,直接回了客栈。
客栈里人满为患,素日的朗朗读书声此时消声大半,满室都是慷慨激昂的吵嚷。有人兴高采烈地同人分享题目答的好,有人默不作声暗自神伤,最多的是在长久紧绷的备考后,突然松懈的轻松和狂欢。
穿过各自欢呼的人群,贺修宁放下考篮,径自回到房间,翻开往日书卷。眼睛落在纸上,字句却不入心里。
这已经是他参加春闱的第三年,激动的心情早就随着一次次的失败消磨殆尽。他无心庆祝刚刚结束的苦读备考,只忐忑地等待不久之后的成绩。
外头的欢庆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错愕后的难以置信,“什么?”
“真的假的?”
“我亲眼所见,还能有假?人捞上来时,脸白得跟纸一样……”
一阵唏嘘声里,有人慌慌张张地推开房门。
段小谷失声大喊,“唐恒哥投水自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