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时分,国子监散学。
三千学子从国子监大门涌出,如潮水般向四面八方散去。
如果有人站在高楼之上观察,就会发现今日向北去的学子分外地多。
他们三两成团,有说有笑地穿过大街小巷,踏进兴乐坊,来到杨柳巷沈家食铺门前。
虽说食铺开门之时,沈春宜就得到了将有大批国子监学子光临食铺的消息,但为时已晚,想再多做菜已经来不及了。而且今日老食客像是约好似的,纷纷带了新食客来了。
准备的菜都没有撑到国子监散学,就已经卖光光了。
因此,国子监大批学子涌到沈家食铺门前时,门口旁的柱子上挂的木牌已经被沈春宜取下,妥善放好了。
她刚把木板放好,转身就见五个穿着国子监院服的年轻小郎君走了进来。
沈春宜忙走上前去,满带歉意地道:“抱歉,食铺打烊了。”
为首之人吃了一惊:“这么快就打烊了?”
有人瞪眼:“那我们吃什么?”
有人不耐烦地回道:“都打烊了,还能吃什么,只能去别的店吃了。”
为首之人朝沈春宜拱了拱手,有礼貌地道:“这位娘子,不知可否请沈掌柜出来与我们见一面?”
沈春宜早有准备,柔声道:“我就是沈老板,不知几位郎君找我何事?”
五人皆瞠目结舌。
为首之人率先回神,不自在地轻咳一声,不死心地问:“不知贵店可还有大掌柜?”
沈春蕙恰巧从后厨出来,闻言走过来,上下打量了他们一眼,问道:“我就是大掌柜,你们找我什么事?”
为首之人艰难地道:“……可还有别的掌柜?”
沈春蕙警惕地看着他:“没有了,这食铺是我们两姐妹开的,如今已经打烊了,你们还有何贵干?”一副关门送客的态度。
后面到的几波人听到这话,再见沈掌柜是两个娇滴滴的小娘子,一个弱柳扶风,一个美眸皓齿,怎么看也不像高人之徒的样子,不由得面面相觑,气氛瞬间变得安静。
须臾,有人忍不住骂道:“逗人玩呢,谁说沈掌柜身高八尺,铜铃大眼的,给我站出来!”
“这不对,我明明听说沈掌柜魁梧健壮,豹头环眼……”
“我听说沈掌柜仙风道骨,有八仙之能……”
沈春蕙听得都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道:“各位郎君在哪听的这些话,也忒离谱,不知道还以为在听人说戏呢。”
气氛突然安静。
有人嚷嚷道:“我都说妖魔鬼怪是骗人,你们偏不相信,这下上当受骗了吧。”
“就是,这世上哪有什么钟馗,都是话本子里的人物!”
“散了散了……”
一部分人招呼身边的朋友走了。
有人依然不死心,没底气地小声问道:“如果你们不是高人之徒,为何要租这个铺面开食铺?”
沈春宜脸色变得沉重:“燕京的铺租太贵,我们只能租得起这个。”
似是有所触动一般,她打开了话匣子:“不瞒各位郎君,我们两姐妹原本是不信鬼神的,听到谣言也没放在心上,谁知住食铺之后,我整夜都心慌慌,总疑心院子里有人,睡得不安宁。”
“可是我们没钱,又租不起别的房子……”
沈春宜叹了口气,目露期盼地看着他们:“我们初来燕京,也不知哪里有得道高僧可以降妖除魔,不知你们可有推荐的人选?”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犯了难。
片刻,有人道:“大相国寺的圆觉高僧画的平安符特别灵验,沈二娘子可以去求两张回来随身携带,应当管用。”
沈春蕙眼睛噌地亮了,急切地道:“多谢这位郎君,等得了空,我们就去找圆觉高僧求平安符。”
陆文一走到食铺门口,就听到这句话。
他忙找同窗打听,听完前因后果,只觉得天都要塌了,他心中神妙莫测的收鬼大师竟然是两个小娘子,关键还怕鬼!
他只觉得脑袋嗡嗡,仿佛看到不用几日食铺就要关门了,又怕撞上宋临,被他冷嘲热讽。
他急急转身,慌里慌张地跑了。
其他人见他这番模样,心中皆郁闷不已。
人也看到了,消息也打听到了,只是都不太如意,不死心的人心也死了。
“走吧,走吧……”有人叹息一声,摇了摇头,脚步沉重地走了。
其他人见状,也三三两两地散了。
以金茂为首的四人来到杨柳巷,见到同窗三五成群地往回走,有人沉默无言,有人脸色沉重,更有人气愤大骂。
四人听了一路,脚步愈发轻松,走到沈家食铺门前,见四周没有同窗了,互相对视一眼,俱捧腹大笑。
笑完后,许华一脸庆幸:“幸好严松方才跑了一趟,不然我们今日也吃不上晚食了。”
金茂率先迈开了脚步,高声道:“走走走,我要进去吃糖醋小排。”
许华紧随其后:“我要吃春韭朝炒河虾。”
张中南和严松抬脚跟上。
宋临独自一人来到杨柳巷,远远地,听到金茂洪亮的声音,见许华、张中南、严松几人进了沈家食铺。
他缓缓走到沈家食铺门口,看到里面只有金茂四人,脚步顿了一下,抬脚走了进去。
沈春蕙从后厨出来,见门口走进来一个穿着国子监院服,脸上还带着婴儿肥的小郎君,忙道:“这位郎君,我们食铺打烊了。”
宋临停下脚步,指了指金茂:“我来找他的。”
今日严松各个菜都定了六份,沈春蕙信以为真,笑道:“原来你们是一伙的啊,那你快里边请。”
宋临抬脚朝金茂四人走过去。
金茂四人正小声商量着明日怎么下注,忽然听到脚步声由远及近,以为是沈大娘子端菜来了,不约而同地扭头看去,不想却见到一个身穿院服的同窗,吓了一大跳。
金茂认出来人,拍着胸脯道:“宋同窗,你走路怎么没有声音?吓死个人!”
宋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严松道:“茂兄,这位是……?”国子监学子三千,八十七斋,他也不是人人都认得。
金茂忙介绍道:“这位宋临,上舍一斋的同窗,我们也是早上方才认识。”
他早就认识宋临了,只是宋临不曾认识他而已,这般说也没有错。
这话一出,严松三人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他们各自向宋临做了一番介绍。
见宋临迟迟不走,金茂左右瞧了瞧,没见沈大娘子,以为他是自己进来的,笑道:“宋同窗,食铺已经打烊了,你来迟了。”
谁知宋临下一秒却在他旁边坐了下来,慢悠悠地道:“不迟,我可以跟你们一桌,反正你们刚才的密谋我已经听到了,你们再多说几句也无妨,我不介意听着。”
四人面面相觑,唯有宋临一脸淡定。
宋临又道:“吃不上晚食,我会胡言乱语,说些捕风捉影的话不要紧,最怕一不小心就把你们散播沈掌柜长得像钟馗的事说了出去。”
金茂陪着笑脸道:“宋同窗若是不介意,不如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吃一顿晚食吧。”
宋临:“自是不介意。”
停顿了片刻,又道:“你们商量你们的,不用管我。”
金茂:……
严松平复了一下心情,笑问道:“不知宋同窗后日站在那一边?”
宋临看了他一眼:“看沈掌柜厨艺如何,若是了得,自然是要站她,若是不堪入口,站她对面也无妨,反正我不会输。”
许华道:“宋同窗就这般笃定不会判断失误?”
宋临连一丝眼风都没给他:“事在人为,菜做得不好,倒闭了也活该。”
许华无话可说。
沈春蕙把打烊的木牌挂上,转头看了一眼宋临,走到柜台后,拿出两本菜单,朝他们走去。
见他们扭头看来,沈春蕙歉意地笑道:“菜还要稍等一会。雅间的菜单已经弄好了,你们不妨先看一看,看想吃些什么,好报给我,我们也好早早地做准备,把菜做得尽善尽美。”
对上沈春蕙含笑的眼睛,张中南脸蹭地红了:“好,我,我们先看。”
宋临目光扫过他,滑到菜单上。
沈春蕙心中只记挂着赚钱,丝毫没注意到他的异样,轻手轻脚地把菜单放下,说了句“你们有事随时叫我”,转身脚步轻快地走了。
金茂拿起一本菜单递给宋临:“食铺二楼的三间雅间五日后开,我们订了一间,宋同窗若是不介意,那日不妨一起吃晚食。”
宋临接过菜单,翻了几页,道:“不必了,我自己订一间。”
金茂有些遗憾,但也不再说什么。
宋临扭头叫来了沈春蕙。
沈春蕙脚步轻盈地走过来,满脸笑容地道:“三间雅间,刚才订出去了一间,就剩最后一间了,宋郎君要订的话,给三贯定金就好。”
宋临从荷包里捏出一张五贯交子递给她,道:“剩下两贯可否存着,等吃完之后结账了再一起结算。”
沈春蕙笑道:“抱歉,食铺不设存赊。”
宋临:“那你找我两贯。”
沈春蕙愣了一瞬,风轻云淡地接过交子,给他找了二两银子。
这人瞧着一表人才、风度偏偏、通身气派,本以为是个出手阔绰的权贵子弟,没想到却是个死抠死抠的铁公鸡。
许是同类相斥,沈春蕙原还觉得他带着婴儿肥的脸庞青涩可爱,如今已半点不觉得了。
金茂见他这一番操作,面上难掩惊讶。
宋临毫不在意地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凉水,瞥了他一眼道:“我尚未自食其力,一分一文都来自父母馈赠,自然不能随意挥霍。”
金茂想起他往日挥霍无度,心中愧疚难当,拱手道:“宋同窗体恤父母,微言大义,金某惭愧。”
宋临淡淡地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金茂一脸受教:“钱财来之不易,我日后定好好爱惜。”
沈春蕙端着菜过来,听到两人的对话,差点儿忍不住翻白眼。
阻人赚钱,实在可恶。
再看宋临一副孺子可教也的模样,她顿时觉得他面目可憎,简直惹人恨。
沈春蕙笑盈盈地上前放下菜,道:“春韭炒河虾已上齐,各位请慢用。”说完转身离开。
宋临敏锐地察觉到她的情绪变化,轻哼了声:“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声音不大不小,恰巧够沈春蕙听到。
金茂一脸懵。
张中南愣了一下,道:“宋同窗慎言。”
沈春蕙气得牙痒痒,咬牙回头瞪了宋临背影一眼,心中狂骂了他几百遍,也不曾好受,想了片刻,勾起唇不紧不慢地道:“宋郎君这话我实在难以苟同,你骂骂寻常女子就算了,莫要连你母亲都骂了。”
不等他回答,她又讥讽道:“莫要忘了,你今日定厢房的钱,都是来自你母亲的馈赠。”
宋临脸色莫名,良久,站起来向沈春蕙拱了拱手,低下头道:“沈大娘子,是我错了,我在这里给你赔礼道歉。”
沈春蕙侧过身去,道:“正人君子给我赔礼道歉,小女子实在消受不起。”
说完她转身就走,也不管宋临时何种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