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滚滚,阴雨绵绵,有人一步踩出一个大水坑举着伞从跟前跑过,水从亭檐上沥下来,他们站在一方古亭中,鞋头水渍斑斑。
“有事说事,没事我就走了。”
何啸把他喊来,却一句话也不说,目光汇聚在雨上,宛若外人。
天空冷不丁炸过一道雷,“轰隆”过后,何啸冷冷地开口了,“太急。”
“什么?”于执转头看他。
“性子太急的,不适合许荆。”
天雷一直叫唤不息,此时,于执的脸黑一半白一半,脸色灰暗不明。何啸好久才将头转过来面对着他,眸子里藏了淡淡的蔑视。
于执内心翻江倒海,但表面屏息定神,毫不闪躲,“适不适合不是你说了算,你以为你很了解她?”
说罢,未等何啸的下一句,他抓起脚边的鲜黄色的伞,撑开走入雨中,刚迈下两节台阶,身后传来寒凉的声音——“我知道是谁害的许荆。”于执停下,两只脚还搭在上下的台阶,回头在雨幕中望他的脸,就那么一动不动地望着,僵持了好几秒,于执折回亭中,把伞收完放回已经晕湿的水泥地。
他再次站在何啸身边。
“一回来我看到许荆那样,就知道是她动手了。”
于执忽略不计“回来”、“看到”的字眼,抓重点问:“‘ta’是谁?”
“她啊……”何啸半眯着眼,眼神像一根摸不到、捏不起来的细线,“一个不懂规矩的人。”
“江素月,听说过吗?”
于执没给反应。
“我跟江素月,认识很久了。”何啸的站在那,散发着麻木,“然后,她就缠上我了,靠近我的异性都得跟着遭殃,说到底,许荆和我,我们还是不应该走太近。”
“你什么意思?”于执逼近。
“……”何啸的瞳仁放大一些,“字面意思啊,要是我们没走那么近就没这些事了。”
于执拽住他的衣领,将其迅猛扣在后面的柱子上,撞击声响很大,老朽的木亭还跟着颤动,右手肘擒制住何啸的咽喉,肘下之人迫不得已抬首,咽口水都困难。
他被掖得连咳两声,一双眼往下睨着,但还是慢慢悠悠地吐话:“咳,咳……性子太急的,许荆真的不会喜欢。”
于执闻言不语,加重手的力气,阴沉的像一头野鬼,掖得何啸满脸通红,齿间挤不出一个完整的字。
何啸挣扎地去够于执的手肘,前几下没有力气够稳,连抓了好几次才抓紧,他有气没力地敲打脖子上的威胁。
直到看见何啸憋出眼泪,于执才放手,他拾起地上的伞,一手摸着伞把一手抬着伞杆,十六节伞骨支棱起唯一鲜亮的颜色,他走到亭子边缘,回过侧脸,余光还可见何啸扶着柱子大顺气。
“别造她谣。”
于执丢下这句话,在雨中举起伞,走了。
这会正是中午吃饭的时间,状元楼内鲜有人在,等他走到通往教室的走廊,遥遥地便看见了一只长存的靛蓝的精灵,精灵的一双纤手折叠搭在走廊栏杆上,站的正直,目视前方的雨。
他把伞挂在伞钩上,痴痴地挪了过去,当把头靠在她的靛蓝色的卫衣袖子上,她才发现他来了。
许荆揉了揉面前散在衣服上的头发。
“这么早就来了,有没有好好吃饭?”他声音微弱又沙哑。
“下雨了,在食堂吃的,所以比较早。”
于执没应声,将头往她的方向蠕近几寸,脸一直背着她。
“……怎么了?”许荆察觉到他情致低落,但也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只是把另一只没被压着的手架空在他的额头前,伸出手掌,为他遮挡碧落的水。
真实的雨在心底。
……
单凭那两句话可信度是不高的,最好的办法是对照监控,他放学的时候专门从那个方向走,斜对角正好有一个监控,不时闪着红点,没坏。
又问了无所不知的常七,这个“江素月”究竟是谁。
十四班的,家里父母都是是市政府的高官,听说为人骄纵狂妄的不得了。咋了,你找她有事?他说。
于执没回答他,反问他有没有照片。
只见常七掏出手机翻相册,他翻完了几百张照片,点开一张,两指双击放大。
照片上是初中毕业照,熟悉的蓝白相间的校服,江东七中是一所初高中一体化学校,为了控制生源,七中的奖学金和助学金门槛都比其它高中更低,大多数七中初中毕业的学子都会选择从直接顺承到高中,所以高中后难免会再遇到认识的人。
照片中的女生披着长发,两侧扎了红色的蕾丝蝴蝶结,嘴角稍勾,下巴微扬。
于执算不上认识,只能算见过,仅见过一面。
他也是第一次知道她的名字——江素月。
于执同常七说:“你把这照片发我。”就着他把照片放小,看到了后两排的男生。何啸就站在最后一排的最角落。
“行,发你了嗷。”
于执的手机弹窗出他的消息。
他接着问常七在怎么能看监控,常七说学生会管这事,趁他们都不在了,就能摸进去。
“不是兄弟,你到底要干嘛?我怎么看不懂呢。”常七把手机反盖在桌面,停下了手中的所有事。
“你最好别问了,这件事掺和的越少越好。”于执说。
常七被他的话吓得一惊一乍,“你别是干什么傻事啊,冷静!冷静!三思而后行!”
“那我干傻事你跟么?”于执坐在常七同桌的位置,无所事事道。
常七立马反驳道:“肯定不跟啊,我可是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正统传承人,但你要是愿意跟我说啥事的话,我还可以考虑……”
“那不就得了。”于执打断她,起身,边离去边对他摆摆手,“走了。”
他在哪见过她?他想不起来,但就是见过,好像是两三年前见过。
事情发生在一个星期后。
于执被记了处分,李清海提前跟他打了招呼,让他准备一篇检讨,要在星期一的主席台上念出来。罪名是欺凌同学,致人轻伤,干扰学校秩序。
许荆隐隐约约感觉到他在密谋什么,但她深知他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犟脾气,也只是凭良心劝说了几句,他究竟会怎么样,她也不清楚了。
原以为只是给于执了个小小的警醒,从未料到行为达到被记了过的程度,记过,不是会影响毕业和大学吗?真划不来。
“你干了什么?”他提笔写检讨时,许荆问他。
他刚写到“检”字的木字旁,听到许荆的话,眼珠瞟了瞟过来又移回纸面。
“她对你干了什么,我就对她干什么。”他目不转睛,继续写下去,“就这样咯。”
阴沉的雨夜,少年撑起的黄色的伞是唯一的明亮,他走到江素月的面前,鞋底掀起雨水的涟漪,低眼睥睨摔在地面的人。
雨水糊乱了江素月的头发,她啐一口脏水,揩净视野,看清来者是谁,而后哂笑道:“……呦,来了个撑腰的。”
她的两个小跟班站在附近,平时多做狗仗人势的勾当,如今头儿被揍倒在狼狈的雨夜,只敢虎视眈眈着于执。
于执伸脚一踹,把倒在水中央的伞踢到很远很远。
“她不需要谁为她撑腰,我是来讨公道的,她那么好,不能受到不公平的待遇。如今我在,一刀一剐都势必要替她讨回来。”
“我不明白你们到底要干什么,但是她碰不得。”
同态复仇,完全复制意义上的同态复仇,同样的地点,同样的时间,同样的手法,可能是比同样更重更痛苦的作案手段;这与许荆的理解不尽相同,她讲究痛苦层面反抗、复仇、挣扎,但往往很多时候,她做不到他那么的潇洒和英气,缺乏不顾一切只争个头破血流的少年肆意。
她顿时感到辉煌了,心里亮的跟明堂似的。
“谢谢你。”她自发地微笑。
许荆从未在意过自己的样貌,殊不知,她的眼、眉、鼻、耳都是明媚长相的典型代表,左眉峰长了泥土色的小痣,青峰翠山土,媚色吐白云,在她脸上体现的淋漓尽致,尤其是露齿一笑,像摇在春水中的纸船,不对,是融化于执心窝窝最深处的蜡油。
“哦。”于执努力掩住乱撞的小鹿,故作平静,过了好几秒,他终究是忍不住转头,“我瞒着你你不生气吗?而且,我打人了。”
“与其说生气,不如说担心。”
“这有什么担心的,你别忘了我以前是不良少年,没点拳脚功夫都对不起这个称号……”肉眼可见许荆的眼角跳了一下,他反应过来,“你……说的不会是记过吧?”
许荆面不改色,“不然呢。”
他叹一口可爱的吁气,“记过当然不会有影响啦,我以前初中记的处分到毕业老师都给我自动清除了。”
“希望吧。”许荆看他根本就是不在意这个处分,那还是她来操心吧,总要有一个人在操心。
她凑过去看检讨写的怎么样了,一张A4的横线信纸,宽阔无比,只有三个文字孤零零地立在前头,似犯了错的士兵——“检讨书”,然后,没了。
她看他捣鼓半天呢,合着拢共就写了三个字。
于执看她僵住了,“不爱写,我又没错有什么的写的。”
“不写,到时候你还能现编?”
“不好说哦,毕竟我经验丰富。”
许荆一面听他夸夸其谈,一面拿出手机,不一会儿,隔壁抽屉里的手机响了,于执收到了几张图片,无一都是搜索的检讨书模板的截屏。
他发了一张动画小兔子吐爱心的表情包,抱着手机只弯嘴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在闲暇时分,语言飞的漫天都是,就是为了谈天说地,我们化成两条漫无目的的鱼游于草禾间。他身上装了轻轻的担子,却是注定游不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