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荆:不要在光明或黑暗降临之前,认为自己一定以及肯定是上帝的弃子。天上翱翔的,可以是天使的翅膀;也可以是伪善的炮弹;可以使青山一夜白头;也可以春风竞发,千树万树梨花开。
心里的不知名的声音一直牵引着她的脚步,有目的似的带她走过石头桥,桥下的河面结了厚实的冰,大人和小孩穿着溜冰鞋满场飞舞,人们载笑载言,呼出的口气驱散严寒——如此鲜活之画,但留不住许荆慢腾却一刻不停的脚,走了很久很久,也许并没有多久,不足够早餐老板摊好一个鸡蛋煎饼,她没有时间,只是感受到脚底渐渐热乎,视野渐渐明亮。
走着走着,她停了下来,一种比桥下笑语还更重要的东西让她停下,她的目光停在不远处的前面,因为于执在那儿。身上的黄色羽绒服在白皑皑中显眼,他的左手伸进羽绒服口袋,右手握着手机放在外面。
她想起来她为什么没有时间。五点一刻,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醒来,准确说,是被冻醒的,房间如同冰窖,身体压在被子上缩成一团,手脚冰凉。手机在近在咫尺的眼前发着微弱的光,许荆拿过手机,看见上面显示正在语音通话。
明明脑袋里空空荡荡,却还有“嗡嗡嗡”的电流声回响。直至界面弹出“电量仅剩百分之五”的提示,她关掉语音通话,在漆黑中摸来了充电线。迈着轻飘飘的步伐冲了个热水澡,声音大概就是这时候出现的,它说它没有名字,也无需命名,它说她有个方向,和刚才通话的人有个约定,要去见一见他,它说。
它为她找了与他顺理成章见面的由头——她已经有五天没见过他了,单看那张熟稔的脸有些憔悴之色,眼底下徒增一层乌青,眉骨上长了痘,就像她眉峰的痣。
“你吃了早餐没?”身侧的他声音暗哑。
“嗯。”她淡淡反问道,“你呢?”
还有两天就大寒,棉花样的雪日夜兼程,在地上积累了厚厚一层,脚印形状的印章深刻。
“没。”
许荆偏过头看他,他的眼睛微垂着看着脚下的路,羽绒服拉的很高,一颗扣子也不少扣,黄色衬得他脸蛋白皙,依稀可见两颊冻得晕红;他有一米八七,一米七五的自己正好到他那萃挺的鼻尖,拥抱都不用弯腰。她想着。
于执感受到直勾勾的目光,看过来,琥珀般明亮的眼睛撞着她,撞进了心洲的水河,涟漪一圈又一圈。
许荆心里漏了一拍,故作无事地收回目光。她当然知道自己的心思,她当然知道心里的那个声音是什么心思,它想见他,不论他是否形容枯槁,不论五天的日月是否轮转,不论天空是否大雪连绵,她只需要一个正当的由头见一见那张不想模糊的脸。
“那你要吃点什么吗?”
他们顺着街道走路,两侧铺满了早点店,香味四溢,热气朝天。
“许荆。”于执停下来,转过身体认真地说,他的身体藏在无色的氤氲中,“我有话跟你说。”
普天之下,若是告诉她会有人比她更难过,她是不信的,如今,面前的少年眼色苍凉,她又不得不信。尽管今天早晨是被冻醒的,那也是个不过如此的早晨。他所在意的不过是昨夜听到的只言片语,冰山一角,许荆麻木了冰山,又何惧一角?而已。
“我从来没有对你说过一句假话。”许荆停住脚。
包括这时这刻这句。
于执的目光放一眼远处又折回,“我们做个交易,交换彼此的故事怎么样?”
许荆不用琢磨,她知道他要讲什么,但还是默认下来。于执提起传奇的姨妈是很突兀的,许荆想不到死神扛着镰刀在房子里徘徊的日子有人能提起毫不相干的人,至少于执不是这种人。
她真是一个阴晴不定的怪人,这时候,厌恶起自身察言观色、看穿人心、勤于思考的“天赋”,从前一路庆幸,感恩“天赋”让她在生活千疮百孔的时候选择淡入淡出,现在直面着那双墨黑苍凉的眼睛,厌恶的心绪汹如潮水——她想期待少年的下一句是鲜花还是马车,她想摒弃未卜先知的权利。
他们走回到冰面桥上,凉凉的风微微袭来。
他说,我第一次面对死亡就是姨妈倒下。我不懂死亡。前几天我看到一篇公众号,它说人的一生有三次死亡,第一次是心跳停止,生理性死亡;第二次是下葬,社会性死亡;第三次是被所有人遗忘,那时我们就真的不复存在。这个说法真新鲜,死亡还有步骤……他看向许荆,眼里尽是渴望,你怎么看?
许荆想说不知道,但想起刚刚说的话,便道:“这明显是种唯心主义的说法,作者的创作目的应该是让亲历重要的人去世的还活着的人拥有继续生活的勇气,把人的死亡程序分节拉长。”
“你觉得呢?”她的眸子亮了两度。恐怕穷途末路的人才会这么想。
“我不知道。”于执很难以启齿,“我不知道爷爷去世之后我要怎么办,我不知道‘镜花水月’要怎么办。”
“所以我跟你说这些,一方面是想交换真心,一方面我是真的不知道怎么办,我想让你想三年前一样教我怎么办,让我渡过难关……”
“我以为我经历了一次两次完全能对死神应对自如,到头来发现还是不能,许荆,我要怎么办……”再抬头,他面向着风来的方向,发丝飞舞,鼻腔呼出的白雾反扑在脸上,眼眶被风打的红涩。
面对蜂拥而上的大量信息,许荆一时间赶不上询问,她拍着于执的背,一下,两下,三下。这个世界也怪的要死,一颗心脏竟然牵扯另一颗心脏的跳动,血液明明是在两具毫无贯通的躯体里流动。
良久过去,久到湖面上小孩摔了一跤的放出哭声,久到他的气息慢慢平息,许荆坚硬的声音和雾一同侵入耳畔,“于执,你要放弃吗?”
“我记忆中的于执是不会轻易放弃的。他虽然抱怨过钢琴很难,但还是坚持了几个月把它克服下来;他屡次三番打一些没有由头的赌.约,但还是每次都赌赢了;他学不懂数学,看不懂长得像英文的公式,但还是反反复复把同样的题刷个几十遍,啃下了一个接着一个的知识点。”她的手那样的有力,抓着他的胳膊,像一根拐杖,“在既定的结果之下,结果不重要,重要的是是否拼尽全力。”
许荆知道他没有放弃,他的泪并没有掉下来,尽管这种判断标准没有人情味。
他的眼眶只是红着,在极寒的冬日里有人在鼻梁上方的两个冰洞里起了火,他抽泣鼻子,脸畏在羽绒服领子里,“许荆,你一点也不温柔。”
别激励我了,你应该抱抱我。
于执抬头看着刺眼的阳光,他不得不眯着眼接受上天的刺烤,这几天就像被剥夺了睡眠的权利,困和累,难以提起精神,再加上昨晚意外听到的只言片语,忧心忡忡一直守着手机到四点,拢共似睡非睡度过三个小时,天光从窗户析到眼皮上,照醒之后匆匆收拾一下又立马跑出来了,多亏寒风时不时抽几鞭,让他的眼睛清晰,看清风中的淡素蓝色围巾。
“你会陪着我吗?”
“会啊。”许荆没有任何犹豫,“虽然我不懂死亡,但我知道你难过,如果你需要我这么做,我就一直陪在你身边。”
于执挤出一丝笑意,时间定格在这一秒,她的手轻轻的在背上安抚。
许荆看出他静待下文的眼神,瞬间秒懂,故意把身子往后倾,“我可没答应你,而且你刚才只是在求安慰,算哪门子故事。”
“许荆——”于执得知被玩弄了,骤然无语。
“先吃早饭,好好吃饭,我就跟你说。”桥头临近有一个小推车,于执随意地买了手抓饼。他们站在桥上。
“你想先知道哪个?”
许荆说:“你看春天和冬天,两种截然不同的季节,春不知道雪有多寒冷,冬不知道桃花有多美,有的时候我就在想,如果把雪运到春天,雪会融化,春天开始降温,可是冬天还是冬天。
“我也曾经谈及过往,但是一点屁用都没用,绿意盎然的人感受不到零度有多严酷,你回望过去心里有甜的,有我,有春天,可是我没有,我心荒芜,唯一拥有的就是未来,我们为什么要执着于搞清彼此错过的十六年,我们应该向前看,看到未来的无数个十六年,未来才是我们能抓住的。就算你想介入,你告诉我怎么介入?冲进我家把他们收拾一顿?还是带上我私奔?”
“别这么痴人说梦。”
“你应该问我需要什么,就像你需要的是我的陪伴。”
许荆看着他,一点一点倾诉自己的希望和绝望,敲打上帝的门扉,“只有我是我的救星。”
于执一句话也说不出。
他好像又错了。第一次错误,是因为什么都不了解,爱的轻浮;第二次错误,是因为什么都了解一点,爱的刻意。他第一次如此冲动的想抱抱她,却只能用力咬着后槽牙,紧握着的手指快被指甲扣烂——我到底有多自以为是?努力克制住心疼和怜悯,害怕这也是一种轻举妄动。
“你还是跟从前一样坚韧。”
良晌,凄凉的话。
此言,有很多疑虑,她大可以问:我们从前有过交集吗?我的狗啃一样的生活怎么看出了坚韧?“一样”又从何得出?但她半个字也没提,过去的都是虚无,她从不回头看。许荆不甚在意,只说一个没有任何疑问语气的句子:“那你是因为这个喜欢我的吗。”
于执看着她,没有羞涩和惊喜,而是有些严肃,“你真的一点也不温柔。”
许荆和他的眼神交汇几秒,又别有深意地朝伤痕累累的湖面眺去。并不想剖的太开,交往到最后全是人性与人性的碰撞,交锋的那一刻彼此会不会伤痕累累,许荆不敢打包票,她觉得自己的心思表达的很清楚了,他们需要重审重塑这层关系。他妈的,他不喜欢她不就万事大吉了?人为什么要有无法操控的感情?!操。花草树木就应该永远待在虫长鸟鸣的世界!
话题被两人理智性地终结。他们下了桥,在街上溜达,凉凉的微飔是江东与生俱来的不近人意,双手窝在口袋里,地上的雪嘎吱嘎吱地叫唤,于执平静地说:“爷爷的身体每况愈下,他现在已经站不起来了。街坊邻居都来看望他,我不在的时候全靠他们照顾爷爷,王婆和黄叔也在这时候达成意外的和谐。”
“没办法了吗?”
于执摇摇头,“我打听了一圈各种中医西医,谁也没办法,最多三个月。”
两人都不说话,或有各自的打算。
随后鸟叫似的电话铃声划破安静,于执接通,“怎么了?”
他听了一会,跟电话那头的人说:“改天吧,我现在没空……”话还没说完,通话就被对面无情地挂断了,于执的面色冷厉,看上去不太好。
许荆凑过去疑惑地看着他,他不问自答:“是慕星野。我之前答应她期末考试考了年级第一就带她去游乐场,可我现在腾不出这么多时间,这丫头直接挂我电话,现在在赶来的路上。”
于执的语气有些嗔怪,但提到家人至少恢复了点生气,她偏了偏头,“你以前带她去过‘镜花水月’?”
“没,但她知道我平时一有空就在这条街转悠。”他无奈地说。
现在怎么办?无论他顾哪头都会有一头顾不上——两人心照不宣这点。走了两步,许荆突然停下,“要不然我带她去游乐场?”
“额……”自告奋勇的突兀,许荆眨眨眼睛,睫毛像蒲公英的飞絮般细长,“我的意思是,我也不会照顾老人去了也是帮倒忙,带小孩还是可以应付得上。”
小孩的表哥思忖片刻,同意了但提醒道:“你跟她呆一块儿得多个心眼子,她这个人鬼点子多得很,保不齐会不小心掉入她的圈套,第一次见面你也见识了,古怪且不要脸。”
许荆的嘴角嚣张地弯了弯,“这不是跟你小时候一样嘛。”
于执眉心一跳,努着嘴巴吞声忍气地说:“早知道就不跟你说这么多了,全用来挖苦我。”
许荆笑笑,“知道啦,我会注意的。”她准备撤退,“现在去哪里接她?”
“估计快到了吧,你就站路转街的进出口能看到她。后面如果应付不来就给我打电话,该骂就骂,该打就打,别不好意思。”
说完,他转身离去,身影消失在七拐八弯的红砖墙。
他们在路转街街口分别。
许荆紧了紧淡蓝色围巾,她不敢告诉他:她根本没带手机出门。她害怕于执又白生顾虑,什么忙也不让她碰,全自己一个人担着,她跟他,谁不一样呢,一边打算独自包揽所有困难,一边一心想帮助对方,瞅准那个豁口,千方百计站在对方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