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净泓不知道谁是毒害白锦士的凶手,并不意味着事情没有进展。
把唐云送回益州之后,萧远就准备离开。唐云并不挽留,拿出一个小瓶递给萧远,说里面的药叫百消丹,他自己配制的。若是驱毒虫蛇蝎,只需打开瓶盖,方圆百米内无蛇蝎敢靠近;若是中毒,管它是来自西域、苗疆还是中原,只要中毒后立即吞服一粒,管它是鹤顶红、断肠草还是牵机,都能消解干净,更不用提黄金盅这些低等的毒蛊(唐云这么看)。就连他自己的得意之作“无声无息”,也能中得无声无息,解得无影无踪。假如还有新毒问世,纵使不能尽数解去,至少能保得十日性命。十日内传信与他,他就有办法。
末了,他还说,因有几味药材实在罕见,他也只配得十粒,全在这个小瓶里。他还在琢磨,是否能有替代品。
这就是极珍贵的礼物了。
当年昆仑门如有此药,白师兄就不会英年早逝、长眠玄幽镜了。
萧远抱拳答谢,唐云赶紧拦住:“慕石兄,别谢!我还有一事相求!”
萧远笑了:“我与六郎又不是今日才相识,六郎恁得如此客气起来?”
唐云说:“如果慕石兄不嫌弃,我想与慕石兄结拜为兄弟。”原来,自从他认识萧远,又随萧远往返昆仑门,萧远磊落坦荡、心胸宽广、武艺高强,统领天机阁既擅运筹帷幄、又心细如发,给他以极深的感触。没识得此君之前,在他的认知里,以为天下男儿要么像他父亲他唐门的兄弟,能力出众,为达到目的不择手段;要么就是碌碌无为、平庸之辈。何曾想还会有萧远这样的人?
数月的相处,萧远也了解了唐云。诚然唐云下手狠毒,但他也恩怨分明。人不惹我,我不惹人。人若犯我,我必十倍回敬;人若敬我,我亦十倍回报。
萧远便欣然答应:“我既痴长六郎三岁,就忝居为兄了。”
唐云弄来烛火,两人八拜天地,结为异姓兄弟。
离开唐云,萧远联络上天机阁。天机阁各道陆陆续续传回消息,萧远逐一翻阅。有两个人引起他的注意。一个叫汪南之,江南道越州人,生于开皇十三年(593年),仁寿元年(601年)入昆仑门,郁净泓师弟张广源门下弟子,大业八年(612年)下山。家中数代经营瓷器,家资颇丰。他的邻居证实,大业十二年他和家人曾去过苗疆,回来后家中越窑所出瓷器一下子品质好了许多,生意也日趋兴隆。但不知为何,武德初年举家迁走,现已不知去向。
这个汪南之,年龄、下山时间、制瓷、去过苗疆,样样符合。按理说,商贾人家一旦在某地打开销路,轻易不会搬走。难道说,他就是凶手?毒害白锦士,怕昆仑门报复,就隐匿了起来?他是大业八年下得山,白锦士是大业十年下得山,两人是如何又有了交集?如果真是他,他又是如何在白锦士不自知的情况下和白锦士结了怨以致非毒杀白锦士?可惜,张广源已于贞观元年羽化,门中已无弟子和他还有联络。
还有一个人,不如汪南之这么明显,却也引起了萧远的注视。这个人叫贾剑平,汪南之的同乡,比汪晚两年上山,也是拜在张广源的门下。与白锦士同年,也是大业八年离开的昆仑门。世代茶农,到了他这一代,家里攒钱买了十几亩茶田,家境一般。未曾打探到他跟苗疆有什么关系,但引起萧远重视的,是贞观三年,昆仑门掌门易位,郁净泓在云台山将掌门人之位传给方廷轩。昆仑门的规矩,新掌门人登位,凡门下弟子,哪怕远在千里之外,都要前往云台山觐见。这个贾剑平,是唯二没有露面的弟子。另外那个,是汪南之。同样的,贾剑平也销声匿迹了。
萧远再次向天机阁十道发出号令:追查汪南之、贾剑平的下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萧远又去见了邱承志。
唐云母亲的事,也有了进展。
萧远的指令,让邱承志从程章处着手。邱承志上次易容潜入程家,已掌握了这家人的一些信息。程章是程家二房长子,他便相中二房一个身量和他差不多的年轻杂役郑二苟,设法把郑二苟引到一个僻静巷子,一掌打晕,关到一个院子,令手下给他吃喝,好生照看,就是不许出院门一步。邱承志就易容成郑二苟的模样,大摇大摆得进了程家。
程家在泸州是中等人家,杂役是哪里需要哪里都可以去跑腿的。上至老爷夫人出门备轿跟班,下至厨房烧火劈柴打杂,或者少爷小姐屋里陈设更换,都使得上的角色。虽然等级低,但可以出入程府每个地方,因而消息来源广。
邱承志在程家呆了几天,也没露什么大的破绽。一是他从那真郑二苟嘴里套出了一些话,二是他本已对程家有了了解,三是他冒充的是个不起眼的杂役,即使和以往有些不同,也没人在意。偶尔说错了什么,糊弄糊弄就过去了。
几天过去了,邱承志把这程家二房就摸得明明白白。
程章父母都已离世。程章去世后,他妻子过了两年便改嫁了,留下一个女儿,跟着程章的弟弟程节一家过了几年,成年后便出嫁了。程节把自己的一个儿子过继到哥哥名下,算是给哥哥承祧了。其实质是程章家已经没人了。
但程章的一个管事还在程家。这个管事名叫顾忠,是程章乳母的儿子,比程章大两岁,从小和程章一起长大,一直随身侍奉程章。顾忠早已脱了奴籍,他儿子在外也置办了屋舍,娶妻生子了。程节允他离开程家跟他儿子过,他不愿意。程章和程节的房子是紧挨在一起的,但又各自成院,顾忠仍住在程章原来所居院子西厢的一间小房子,日日把那院子打扫得一尘不染。程家房子多得是,程章那院子空着也就空着了,顾忠自住自吃,一应开销也不需要从程家账上领,程节就随他去了。
这样的忠仆必定十分清楚程章的过往。也许也知道一些关于杜若的往事。
邱承志便想法设法和顾忠交往。刚开始,顾忠不大搭理他。奴仆也是分三六九等的,顾忠是程家大爷的管事,杂役这等下等仆役他还是看不上眼的。偏偏这个叫郑二苟的杂役又机灵又会来事,帮顾忠儿子给顾忠带了好几次话,顾忠有次滑倒崴了脚正好又被郑二苟碰到,郑二苟二话不说,立刻背着顾忠去找大夫。一来二去顾忠也愿意和郑二苟絮絮叨叨聊上半天了。
顾忠问:“二苟,你年纪不小了,也不着急说个婆娘,天天往我老汉这里跑个啥子?”
郑二苟(邱承志)说:“我小时候我家那里有名的李半仙给我算过命,我要过了三十才能娶婆娘。少一天都不行。如果不到三十就娶婆娘,娶一个克死一个。我还要过两年就三十。我总不能为了朗格我自己,害死别个姑娘吧。”
顾忠点点头:“二苟,虽然你只是个杂役,心眼蛮好,又讲义气,比那些士族豪门的老爷夫人好多了。”
顾忠的话似有所指。邱承志心一动,笑嘻嘻地说:“比方说咧?”
顾忠又不答话了。
邱承志相信,顾忠随口说得那句话意味深长。程章年幼读书的时候,顾忠是陪读,也学了一些诗书。他说的是“士族豪门”而不是普通的“有钱人家”“大户人家”。泸州本土,是没有一家够得上“士族豪门”的,杜家,只能称为“大户人家”,毕竟没有权势,称不上“豪门”。整个巴蜀能称得上士族豪门的,也没有几家。如果要列个名单的话,排在第一位的就是益州唐门。
“假以时日,一定能从顾忠那里探得有用的讯息。”邱承志说。
萧远点点头:“不必操之过急。”
毕竟过去七年了,又关系到唐门,谨慎是必须的。
见过萧远后,邱承志每日依然在程家二爷家各处跑腿打杂,得空了就往顾忠那里坐坐。若一日他不去顾忠那里,顾忠反而有些怅然。
天机阁江南道给萧远传回了消息。润州石龙庄有一户汪姓人家,家主汪汝洋,经营瓷器,从外地迁来。不过户籍上记载,汪家迁入的时间不是武德初年,而是大业十三年。户籍簿上登录汪汝洋出生于开皇十一年,与汪南之的出生年份也有出入。汪家在当地的口碑甚好,乐善好施、仗义疏财、修路铺桥、造福桑梓。近两年汪汝洋深入简出,外人几乎见不到他。贾剑平依旧杳无音信。
萧远想,大业末年武德元年正是隋灭唐立之时,皇权更迭江山易主,户籍动动手脚不难办到。
汪南之的师傅张广源,使得一手好长枪,尤其一招“回马枪”更是出神入化,郁净泓也赞叹不已,萧远也曾亲眼见识。徒弟肖师,因此张广源的弟子兵器上更擅长长枪。
相比刀、剑、棍,萧远的枪法其实是要逊出几分的。比起刀、剑、棍,枪携带不便,又更显眼。寻常百姓也有携刀、剑、棍的,但出门带枪的只有三类人:卖兵器的商人,扛枪杂耍的街头艺人,专业的武林人士。萧远统领天机阁,出行尽可能不引人注目,不会带着长枪。他本来身材就高大,倘若再提枪出门,简直就等于对路人说“快看我快看我”。因此练习长枪的机会不多。业精于勤,对普通人如此,对萧远亦如此。
只怕这次,自己需拾起长枪了。萧远想。
萧远准备前往润州,这次,他带上了长枪,他要以枪会“友”。
七月流火,八月未央。
八月的润州,早晚渐凉,只正午时分还留盛夏余热。闹市一角,某一日起了个大大的擂台。擂台四角各一面旗帜,旗帜上龙飞凤舞四个大字“以武会友”。擂台前方中央摆着一杆丈八长枪,白铁制成的枪杆枪尖在午日阳光下闪着明晃晃的光。
有路过的小伙先单手去抓、复双手去提,枪纹丝不动。小伙摇摇头,走了。
又有虎背熊腰、膘肥体壮的大汉,合双手之力,勉强提起长枪,稍微挥动两下,气喘如牛,赶紧放下。摇摇头,也走了。
来来往往数十人,莫不如是。
第二日清晨,擂台仍在,长枪仍在,枪旁多了一个盘子,盘子里放了十两银子。盘子下方压了张大纸,纸上写着:以枪赢擂主手中枪者得银十两。
十两银子差不多相当于长安普通人家一年的收入了,更何况这是在润州。一大汉(萧战)方把纸张压在盘子下,呼啦啦一下子便围上很多人。一会的功夫,这擂台便被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
一个留着络腮胡子的红脸汉扛枪路过,看到拥挤的人群,又看到擂台上的银子以及下方的字迹,二话不说,以枪为支点,越过一群围观者一下跃上了擂台。擂主年约二十五、六,留有短髭, 身材高大,着一身黑色紧服。他冲络腮胡点点头,提起擂台中央的枪两人交战了起来。
这络腮胡还真有两下,手里一杆长枪虎虎生风,扎、点、挑、刺毫不含糊,赢来擂台下围观者的数次喝彩。约三十个会合后,擂主虚让一步,一个转身,银枪一挑,络腮胡手中的枪就飞了出去。络腮胡抱了个拳,赶紧跳下擂台。
从上午到正午,又从正午到黄昏,陆陆续续又上来十来人,不过三五招,都落败下台。
第三日,擂台、长枪、银子都在,但银子的数量从十两变成了一百两。
整个润州都轰动了。大街小巷,百姓奔走相告,连附近江宁、和州、扬州的人都跑来看热闹。大家都在说:“一百两银子!一百两银子!只要打擂赢了擂主,就能赚一百两银子啊!”
可惜,银子虽好,却需有本事去挣。陆陆续续有数十人打擂,可惜多则二十来回合,少则三五下,打擂的或人或枪,均被擂主击于擂台之下。
萧和悄悄问萧远:“公子,这样下去行吗?还不如直接找上门去?”
萧远摇头:“汪南之既隐姓埋名,又不惜远走他乡,自然是不希望被识出真身份。我们找上门去,无凭无据,他不承认,我们又能如何?再等等。”
第五日下午,微雨初晴。围观者比昨日少了些许。可能大家觉得这擂主太厉害,赢他的希望不大了。一百两银子成了一个噱头。
一个白袍青年提一杆银色长枪,一个纵身,稳稳站在了擂台上。这人内力不俗。
再打量他,二十左右,中等身量,浓眉如墨,薄唇紧抿,右手持枪,左手叉腰,看上去威风凛凛。
萧远在心里喝了个彩。
两人互相抱拳行礼,打过招呼,持起手中长枪就交战起来。
萧远使的不是昆仑枪法,而是李靖的李家枪。
白袍青年上来就是刺、挑、劈、扎,萧远自然不逞多让,两人棋逢对手,你来我往,激烈时枪尖对枪尖,火星四迸。
围观的群众一阵阵喝彩。
十几个会合过后,萧远已然知晓,白袍青年用的正是张广源的那一套张氏昆仑枪法。他心中惊喜,同时,越发不敢大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