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荷一行人在三日后启程。
这三日间,三三成功地待在了岳寄欢身边,他也不必像此前将近一年的时光里,同岳寄欢见面躲躲藏藏,活像偷鸡摸狗。
短短三日过去的很快。
霜雪未化,嫩柳初绿。
寻仙山门前,准备启程的一行人乌泱泱地站在一起道别。丹荷之人少来寻仙山,如今一来,趁着这个为数不多的机会,与仙山上相熟之人一时倒也聊得畅快。
在岳寄欢相熟之人中,来送丹荷一行人的除了她自己,还有一道熟悉的少年身影。
段家姐妹去了幻境历练,宋折镜同单若水高弄舒被派遣去了人间除妖,柳扶荔处理完问肃堂的事务,即刻去了上京城,说有急事。
总总,便只剩她一个同居然有闲心来送三三的谢忧。
莫不是三三待在青鸾宫中这段时间,两人间还生出些惜别之情。
山门一隅,岳寄欢有一搭没一搭地望着山门前的众人,三三正揪着她裙摆不放,念来念去:“阿姐……阿姐。”
岳寄欢心不在焉道:“怎么了?”
三三见她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有些闷气。他想他阿姐是不是又不在意他的离去了,明明他马上就要走了,这小姑娘却一副瞧着无所谓的模样。
三三委屈巴巴地眨着眼,低头去抓岳寄欢裙边的流苏。
岳寄欢依旧走着神。
她不是不在意三三的离开,她只是在想,第三次任务为什么会是保证三三安全回到丹荷?
那只能说明三三此去,路途上必定凶险万分,说不定还会威胁到三三这孩子的安全。
她这般想着,半晌,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一样,蹲下身与三三平视。
三三见岳寄欢终于回神正眼瞧他,一副很激动的模样:“阿姐!”
岳寄欢双手扶住三三的肩膀,将他整个人转了个轻巧的圈。
三三乖巧地瞧着岳寄欢的举动,他不大明白他阿姐要干什么,但他听话。
岳寄欢上下来回扫视了一圈这孩子,眼神一亮,伸出手摸了摸三三发间用绸带扎好的小髻:“对了,就是这个。”
三三顺着她的眼神,同样摸摸自己的发间,扎成女孩发髻的头发。
为了不让岳寄欢发现他是个男孩儿,三三自带着从遥香谷出来那一身素净的打扮之后,一直没怎么变过别的打扮。
等进了青鸾宫,谢忧差人给他找了好几身男孩儿着的衣裳。
三三并不抗拒,他本来就是个男孩子,再说,身处青鸾宫谢忧殿中,他也没什么遮掩的必要。
于是三三穿着一身男装,避开青鸾宫内的女弟子们,很安心地度过了大半月。
直到某天,岳寄欢大半夜偷摸着跑来宫中瞧他。
他那日恰好睡得晚,大半夜还着白日里的衣裳,便是一副实打实的男孩儿装扮。
见到从窗中跳进来的岳寄欢的第一眼,三三以他此生最快的速度把身上的衣裳一剥,整个人猛地跳进薄薄的锦被里。
方才,腰带一松,他的衣裳正松垮垮地搭在他瘦小的身躯上,衣裳便显得宽大了许多。
岳寄欢很气愤:“谢忧那厮会不会照顾人!怎的给你一小姑娘找些宽大繁冗的男孩儿衣裳。”
岳寄欢身后的柳扶荔:“……”
三三裹在被子里讪笑:“啊……是,是啊。”
柳扶荔无可奈何道:“师妹,你是不是未曾……”
他想问岳寄欢是不是从来没探过三三心脉。
如果不仔细去探探三三心脉,的确很难看出三三这孩子是个男孩儿,这小孩面容生得太过清丽,男生女相,现在这个年纪,嗓音又细。
闻言,抱着被子坐在床上的三三立刻睁大眼,几乎是以祈求的眼神望着柳扶荔。
柳扶荔很会意这孩子的意思,又或许是抱着逗师妹玩的想法,他顶着岳寄欢回头疑惑的目光,硬生生把话拐了个弯:“你今夜是不是还未曾吃饭?”
岳寄欢:“……是。”
于是那晚,他三人很愉悦地在三三的屋内吃了好些茶水点心,都是青鸾宫特地做给三三这小孩吃的,微甜,又软又糯。
自这件事情发生后,三三便请求谢忧给他找一些女孩儿穿的衣裳。
谢忧有些惊讶:“你要干什么?”
三三拽着谢忧衣袖,硬邦邦道:“我想穿。”
谢忧:“……”这小孩是有什么怪癖吗?
半晌,谢忧摸着下巴,眼眸含笑。他勾了勾三三身上的衣裳,问道:“你阿姐前几日来看你了?”
三三知晓这人和岳寄欢不对付,连忙道:“没有。”
“不信。”谢忧半躺在木制摇椅上一晃一晃,青色的衣带随身形飘扬。今日天气晴,阳光热烈,他抬手遮住了眼睛,薄唇轻启,“你告诉我实话,我就让人去给你寻些女孩儿衣裳。”
他哼笑道:“不然你就一直穿着这身。”
三三有些迟疑:“如果她来了你的地盘,你会对她动手吗?”
听着这声“你的地盘”,谢忧有些好笑地直起身子望向三三,而后忍着这阵笑意:“大概吧。而且你搞清楚了,是你阿姐要对我动手。”
这小孩说话怎的那么好玩。
于是三三毫不犹豫:“前几日,她来看我。”他又补充道,“没待多久就走了。”
谢忧拖着调子长长地“哦”了一声,也没再说什么,之后倒也真给三三这孩子寻了好些女孩儿样式的衣裙啊,发簪绸带什么,硬生生给他扮得如富贵人家里娇俏可爱的小姑娘。
青鸾宫中女孩又多,小姑娘们凑在一起叽叽喳喳瞧着三三很新奇,三三也就任由她们每日寻着新衣裳来给他打扮,只要不被发现是男孩儿就好。
自此,三三到今日都是这副女孩儿打扮,粉裙绸花。丹荷那边的人初来之时见他还以为寻错了人,讶异这位素金城祝家遗孤一个好好的小郎君,怎的忽然变成了一个小姑娘。
三三为此解释了好半天,最后还是祝衔星忍着笑一个人闷了许久,才勉强同意三三顶着这副模样直到回丹荷。
找谢忧换衣那日炎热的阳光,逐渐变为现在落到身上凌冽的霜雪。
岳寄欢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三三?三三!”
三三回过神,他问:“怎么了吗?阿姐。”
岳寄欢一只手还搭在他用粉色绸带系好的发髻上,见三三问,岳寄欢从袖中摸出一条如火殷红的长绸,将三三发间那抹粉绸取下。
三三一时间愣住,有些不知所措地望向岳寄欢。
岳寄欢解释道:“虽有丹荷众人随你一道,但我总归不放心,况且等你去了丹荷,我们便不能见面。”
三三精准地抓住了岳寄欢话中的关键,匆忙道:“为什么不能见面?”
岳寄欢:“我大师兄和谢忧不会让我去的。况且,你回到丹荷须历练数年,不会再来寻仙山,我的名也尚且挂在了问肃堂中。”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咳了咳:“限行。”
三三:“……”
因着当时谢忧同宋折镜对岳寄欢疑虑太深,此事尚且关乎丹荷祝家,岳寄欢又是只身一人,身世模糊,她的名字便暂且被记录在问肃堂刑疑名册里。
这名册是用特殊的墨誊写,写上去的名字会刻在人间各地的通行处,岳寄欢那栏中,丹荷恰好在限行名单。为了这事,柳扶荔暗中弄了半天也消不掉,玄意来了也没用,最后只得安慰岳寄欢:“为师一定好好罚你大师兄,我相信徒儿必然不会是那等祸乱之人,只待几年后名册消除,到时我遣你几个师兄师姐带你去玩。”
就算这一世岳寄欢身上疑点重重,但令她意外的是,玄意倒是一如既往地无条件相信她,简直快到了溺爱的程度。
想到这里,岳寄欢赶忙安慰欲哭无泪的三三:“没关系,我会给你写信传音。何况这名册上名字约莫五年便能消除,彼时我再来丹荷寻你。”她笑笑,“你那时也长大了。”
三三张了张嘴,他很想说“我不要”,但憋了半天,为了不让岳寄欢担心,他还是很呜咽地道:“好,我等你。”
岳寄欢又说:“这才对。”她挽着手中的红绸,指尖抚上三三头发,重新给他扎了个双髻,温和地说,“这是系心扣,我特意把它化了形,用作绸带束在你发上。三三,系心扣有一对,你一个我一个,只要你带着它,无论发生什么,我都知道,你要是遇到危险,我能第一个知晓。”
三三彻底怔住了。
他任由岳寄欢重新挽着他长了很多的发丝,缓缓道:“阿姐,这个是一对,你有一个,我有一个?”
岳寄欢扎好发髻,满意点头:“是啊。”
三三此去她不能陪同,便想着有了这系心扣,万一对方在路途中发生些什么,她也能及时知道,甚至赶到。
不过这系心扣她手里目前只有一个,另一个还得等此次任务完成后任务奖励,只是不要紧,系心扣一只也能使用,不过感应效果没有两只一起用好罢了。
想想,岳寄欢又从储物手镯里翻出一沓写好的朱砂符咒,还有之前玄意给她的法器。
她从中挑了几样保命用的一股脑塞进三三怀里,还找了些丹药,嘱咐道:“三三,要是遇到什么危险就躲到祝庄主身后去,再不济,这些法器无须灵力也能催动,关键时刻能救你。”
三三嚅嗫着唇:“谢谢。”
原来阿姐方才走神是在担忧他的安危。
不过随着这一行人回丹荷,能有什么安危?
三三一副有些不解的模样,刚要开口,却见不远处走来一道熟悉的青色身影。
谢忧闲声道:“三三,走了。”
岳寄欢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抬眸望向来人:“你也要去?”
谢忧抱着手里的断水,漫不经心地答:“怎么?我不能去丹荷。”
他像是想起来什么般歪头笑笑,很欠揍地道:“是了,毕竟岳师妹去不了那般清荷水乡之地。”
岳寄欢微笑:“拜谢师兄所赐。”
谢忧面色不改,懒懒应她:“不必客气。”
岳寄欢:“……”
她垂着头,一时没再接谢忧的话。
谢忧垂眼瞧着她。
他问:“岳师妹有话要说?”
岳寄欢缓慢抬起头,她下巴微抬,带着点微妙矜贵的意气,而后,这股傲气尽散,她几乎以乞求的姿态,俯身冲着谢忧一拜。
谢忧眉眼微抬,意外地望着面前平日里懒散傲气的少女。
按理来说,他给这小姑娘下了不少绊子,两人间还互相放过杀了对方的狠话。
可现在,对方却用这样的姿态对他。
谢忧心里蓦然升起一股莫名其妙的烦躁,心脏如同被针刺了一下。
真奇怪啊,他明明,是不喜面前这个人的。
此刻,他却一点也不想瞧见对方用那么郑重弱势的模样,卑躬屈膝地对着他。
就好像一枚平日里悬挂得再高再明媚的太阳,现如今颓气地坠落到冰冷的黑夜里。
倒显得他欺负了面前这小姑娘似的。
谢忧扭过头去:“要说什么便说吧。”
他一挑剑柄,硬生生将岳寄欢俯身弯下的身体抬起。
岳寄欢对此没什么反应,像是意料之内,她只是直起身平静道:“我有一事相求,若不是别无他法,我断断不会拜托你。”她道,“只求谢师兄能暂且放下你我恩怨,我只求你保住三三,将她安全送回丹荷。”
“是我欠你一个人情,你要别的什么,也可以。”她抿着唇,隔着丹荷众人的视线说:“丹荷之人,除了祝庄主,我一个都不信。”
这会,她求人的态度好像又没那么紧绷和郑重了。
看着舒心许多。
“恩怨之事另放,至于要什么,以后再说。”谢忧抬起眼,像是不经意一问:“不过,岳师妹的意思是,我便值得你信任吗?”
岳寄欢脸上没什么表情:“在此事之上,你比他们——”
她眼中浮起一漾轻微的波澜,很轻的声音几乎吞没在忽然刮起的风中:“可信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