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堂庙宇中,青烟袅袅,似有若无。屋檐之下,梵音空灵缭绕,仿佛天地间的一切喧嚣皆被隔绝。
我变回了一株霞草,被恩公轻轻握在手中。他徐步缓行至殿首,衣袂无声拂过长阶,在一尊威严肃穆的神像前停住脚步,微微颔首致敬。可惜我抬不动脑袋,否则我定要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竟能住在如此庄重的地方。
只听他凝神垂目念了句什么咒语,神像前便赫然打开一道发光的门户,金光夺目。他径直走进那道刺眼的光芒里,我急忙合上双眼,随后便觉困意来袭,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间,周身一片无垠白光。我蜷伏在一张白玉棋盘上,身下的纵横交错构成了天圆地方,仿佛一张不知何时会收网的谱线。
“……多亏那魔界圣物追魄镜,否则就算长庚踏破铁鞋也难寻到她。”混沌中传来恩公小仙的声音。
不知他在同谁讲话,只听他对面那人嗓音低沉而温润,带着丝丝醇厚,娓娓道来:“元神虽已湮灭,但这丝精元确有乐瑶的气息。元君逆行天道护下她的一线生机,才使其如今得以更迭真身。然而,她仙根已损,做个糊涂散仙尚可,但若让她继承无上元君之位,恐非可能。长庚殿下,或许要令你失望了。”
“神君可有解法?”长庚的声音不曾有一丝迟疑。
那人微微叹息:“元君已为她夺下机缘,命数早已写定。既然不是困局,又何谈解法?若强行改命,便是逆天行事。须知这天地间万物皆有其法则,应如是观……”
“元君归寂之前,慈悲无量,普渡众生,若是她在天有灵,必然不愿见六界颠覆,生灵涂炭……如今这是元君仅剩的一个弟子,长庚岂能袖手旁观,只为顾忌天道所谓的有为法?”
神君轻叹了一声,声音里多了些无奈:“殿下,磨瓦岂能成镜,坐禅岂能成佛。她既失仙根,承载无上元君之位只会招致更多祸端。这等牵强之事,还望三思。”
“获罪于天,无所祷也,然长庚何惧?”
听他们叽里咕噜说了一堆,我愣是什么也没听明白,后来竟不知不觉又睡着了。
……
雅致的厢房内,静谧安逸,有两双眼睛紧紧盯着我。
“呼——”一阵气流擦过面颊,我的脸庞顿时发痒,眉眼似乎被揉捏了一番。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视线却模糊不定,待看清楚时,便见恩公长庚正端坐在我面前,神色如常。
他身旁站着一人,手举铜镜,镜面微光流转,映出一张奇形怪状的脸。我瞥了一眼,登时惊住,镜中之人眉眼高挑,嘴角硬直,鼻梁还塌了一大截,只有几分影影绰绰的痕迹让我认出是自己。
“这天界的第一条规矩,便是要忘我,忘我之后,才有新我。”长庚语气平和,仿佛这是天经地义之事。我疑惑地看着他,满脸写着不解。他却没有多解释,只道:“你可以简单理解为,天界虽号称仙家之所,却也有不少贪婪小人。你身为花精,若以这副真实面目示人,只怕有人垂涎你的美丽动人的容貌,将你掳走去炼美容养颜的丹药。如今将你易容,是为助你收敛锋芒,免去不必要的麻烦,你切记莫要改动你的头饰……”
这番话听得我背脊发凉,连忙点头,心中暗暗感慨:天界果然不比凡间,竟有如此胆大妄为之徒。看着镜中的脸,我生怕这样还不够丑,毕竟乍一眼看着稀奇古怪,才不会招人耳目,保命要紧,保命要紧。
“布雨小仙,我们这是到了九重天吗?”我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语气不免随意。
这回轮到镜旁那人皱眉了。他一脸不悦,冷声道:“凡间不比天界,尔后在殿下面前须恭敬沉稳。天界规矩,我今后会一一教你。”
我定睛一瞧,这男子眼神凌厉,说话间带着些高高在上的味道,令人不快。他的教训落在我耳中,我却不甚在意,反倒在意他口中的“殿下”,原来恩公已在天界被封上仙!
“恭喜殿下,贺喜殿下!”我立刻改换语气,殷勤奉承起来,态度谦恭。
“何来喜事?”长庚难得展颜一笑,眼底带了些捉弄的意味。
“自然是恭贺殿下乔迁升官之喜!”
“哦?”他似笑非笑,“我还以为,你要恭喜我收了徒弟。”
我愣住,心想:刚升官就收徒,这也太迅速了吧!
“何时的事?”我忍不住问。
“明日。”
……
次日一早,我便被恩公殿下的随侍飞竹领到了镜试大殿外。长长的队伍中站满了从各界选出的翘楚,他们个个气宇轩昂,听说皆有位列仙班的资格,只不过在分门别派之前,还需通过昆仑镜验明正身。
都说花儿都爱争奇斗艳,我虽不似小紫那般娇艳爱美,但也十分在意自己的皮囊。这昆仑镜还有神性,如今顶着这倒八眉和鲇鱼眼,万一连它都嫌我丑,不愿照我可怎么办?故而我一路都愁眉苦脸。
“怎么?不满意殿下为你精心排布的三庭五眼?”飞竹凉凉地开口。
原来这就叫三庭五眼,学会了,学会了。昨夜一遭,我自觉已摸清飞竹的脾性,他最爱说教,最讨厌我忤逆他。于是我老实地把嘴巴闭上了。
他临走前,再三嘱咐我不能乱动自己的头饰,更提醒我记住新名字——乐瑶。
“知道了,知道了。”我连连应下,心中却暗自想着:不过是个名字,怎么需要如此郑重其事?然而眼下,我只能乖乖听话,毕竟初来乍到,还是保命要紧。
……
“究竟还要排多久啊?!”排在我身后的女子按耐不住,声音娇嗔中带着几分倦意。
“快了快了,这昆仑镜乃上古神器,你看前头一个接一个,动作甚是迅速,想来不用多久便会轮到我们。”排在我前面的女子回头说道,语气带着些许安抚。
“昆仑镜?那是何物?”身后女子又问道。
我也忍不住凑上前去:“那是何物啊?”
“昆仑镜,乃西王母珍藏的至宝,镜面如玄湖之水,可映真章,无所遁形,伪装幻象,无所不破,神通广大,法力无边。”她语气笃定,自信满满。
我听得心潮澎湃,脱口而出:“神通广大,法力无边!”
“这位仙子好厉害,连这都知道。”身后的女子投去崇拜的目光。
“好厉害,连这些都知道!”我也忙不迭附和。
那女子微微一笑,“过奖过奖,只是读过些古籍,略知一二。”
“过奖过奖,只是略知一二。”我跟着重复,像鹦鹉学舌。
身后那人这才将眼神移向我,一边上下打量一边问道:“你是何人,作甚要跟腔学调?”
“你是何人?”我没来得及思索,即刻转头问向身前人。
她一怔,似乎没料到问题会落到她身上,微微一躬身道:“我叫秋水,自东海龙宫来。”
“龙宫!”我满脸震惊,全然忘了身后的人,“那你的真身岂不是条龙?!我还从未见过龙呢!”
秋水神色有些尴尬,挤出一点笑容,“是蛟龙,并非真龙。仙子心思单纯,还望将来莫要人前口误,以免留下话柄。”
我正思忖着话里的意思,肩膀忽然被人一把抓住,迫使我转过身去。
“你你你,你还没告诉本公主,你究竟是何人啊!?”
我转过身来,清了清嗓子,郑重地告诉她:“我叫乐瑶,真身乃一株霞草。”
“小草?!”她睁大了眼睛,语调拔高,“这年头连棵草都能位列仙班了?爹爹竟敢骗我!”
说罢,她跺脚转身便走。我急忙拉住她,连忙纠正:“什么小草,我是霞草,霞光的霞!虽然听着像草,但我可是名副其实的小花精!会开花的!”
“谁管你会不会开花!”她哭得更大声了,脸上满是委屈,“爹爹骗我说,能上天当神仙的都是各界翘楚,结果竟让我跟一株草争名衔!”
“争名衔?”我一头雾水,忍不住回头看向秋水:“今日不是来照真身的吗?与名衔何干?”
秋水浅笑,温声道:“乐瑶仙子有所不知,昆仑镜验明真身后,各路神仙便会前来挑选弟子,今日可谓择徒之日。”
“莫非就是……拜师学艺?”我恍然大悟。
“你若这么说,倒也无妨。”秋水轻轻颔首。
我叹了口气,转头看向那位哭得梨花带雨的公主:“你听见了吗?”
她一边抽泣一边揉眼睛:“听见什么?”
“今日是选徒弟,不是选妃。你再这样哭下去,怕是没有神仙会选你当徒弟了。”我本意是好心提醒,谁知她却哭得更厉害,引得殿中众人纷纷侧目。
“我说得没道理吗?”我无辜地看向周围,只见众人皆以责备的目光回视我。
“那人是什么来头,竟敢当众欺负若若公主?”耳边传来低声议论。
秋水见状,忙上前安抚:“公主莫要难过,乐瑶仙子的意思是切莫耽误今日正事。魔界到天界路途遥远,若因这点小事影响表现,岂非可惜?”
“魔界?”我瞪大了眼睛,不禁瞥向公主,暗暗心惊:“魔界的公主还能跑到天界来争仙班?难怪飞竹说这里都是六界翘楚。”想到这里,我心中不免升起一丝得意:“我不过一株活了百年的霞草,竟也能与他们并肩共殿,看来我是比自己想象中更厉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