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子复又跳起,威势小了许多,但己方阵地却一阵哗然。
黄吉星压抑恐惧,大声喊道,“莫怕,火炮打得远,声势大,却难打准,看这三枚炮弹,无一枚伤着人,只是吓人的玩意!”
他这话也就没见识的“泥腿子”信。连李必荣这等没读过书的打手都知道,第一轮炮击,只是在测距罢了。
他知道人心惶惶,甚至他心中也有一丝恐惧,但他却面朝众乡勇,语气坚定地说道,“火炮打过一轮,便得等炮身冷下,现下正是我等反击的时机!”
众人脸上惧意更盛,他却决然说道,“黄氏子弟,随我杀敌!”
彭承梓神情大变,上前一步贴近黄吉星说道,“不可!黄……”
他来不及继续说,便听黄吉星铿锵有力的声音再次响起,“既上了战场,便不能退缩!
“我黄氏素称忠义!忠,便要替君守住这东乡!义,便要为民保住这乡梓!”
阵地的嘈杂声已然低沉,几个、十几个、数十个汉子次第出列。
有黄氏族人,却也有外姓人。
黄吉星面色潮红,彭承梓慨然说道,“黄老爷,我也随你去!”
黄吉星大笑,“忠义之士何其多也!只要忠义不绝,便是我等输了、死了,也定有义士能剿灭此等贼社!”
东乡团练喊杀着往下冲,五六十人确实颇具气势,大同社的炮手们也不免被吓住,几人面色发白,几人手里的毛刷掉在地上,遭了炮长训斥。
“怕甚!他们寻死,我们便送他们去死!换霰弹!”
炮手们精神一振,忙将火药、炮弹依次装入炮膛。
放炮指令刚下达,他们便听见一阵震耳欲聋的砰砰声,一股炙热的气息拂过他们头顶。
挺进十丈内的团练前部几乎应声倒下近十人,连哀嚎声都没来得及发出便没了命。
被彭承梓扑倒在地的黄吉星躲过一劫,他刚清醒,偏头一看,便见一具头颅裂开淌出红白之物的尸体,又见一具左臂不知去了何处的躯体。
他一阵心悸,浑身冰凉。
这哪是什么火铳,分明是一门小火炮!
他忽地意识到什么,想站起身,却被彭承梓死死按住。
又是一阵雷霆般的巨响,两三百枚小铅子划过头顶,被火铳打得沉寂的团练终于爆发一阵惨烈的嚎叫。
空气中弥漫着厚重的血腥味,硝烟慢慢飘了过来,彭承梓忽地跳起,一把抓起黄吉星。
“黄老爷,快走!”
黄吉星茫然四顾,只见地上铺满尸体,还活着的人三面奔逃,只余他黄家数人惊恐地看着他。
他嗓子发干,正想说不能跑,现下正是砍杀大同社铳炮队的好时机,却听彭承梓说道,“大同社的妖女亲自带人冲杀上来了!他们都有甲!”
黄吉星恍神,彭承梓抓着他往上跑,黄家几人也丝毫没有犹豫地转身逃跑。
身后响起铁片撞击的声音。
黄吉星心脏一紧。
“投降不杀!”
女人响亮的声音轰击他的后背,他踉跄一下,险些摔倒。
忽地头顶响起一阵嗖嗖声,抬头一看,便见留守的李必荣指挥着弓手队搭弓射箭,他心稍定,却又发觉,身后只传来一阵沉闷的嘭嘭声。
“他们都有甲!”
彭承梓的话在他脑中炸开。
大同社有铳,有炮,有甲。
这是贼匪,还是叛军?
震惊之余,前方的弓手队突然后撤,他心脏猛地一跳,却见几排长枪手顶上。
彭承梓带着他奋力向前跑,几乎是在长枪手紧密排列前,从其间隔中滚到了后方。
比他们慢的便惨了,生生撞上枪林,身体破了几个洞,哀嚎几声便没了命。
李必荣上前将他扶起,他惊魂未定、狼狈不堪,余光看到一队队长枪手、长矛手上前,不由地松了口气。
虽然前锋损失惨重,但好在大同贼社自己撞上来了,没了铳炮逞凶,东乡并非没有取胜的可能。
他缓了口气,正要问是谁调动了后方团练,李必荣却先开口了,“黄老爷,你莫担心,彭公派人来了。”
“彭克……”黄吉星猛地顿住话头,往高台看去,却不见何天安、赵邦瑛等人,只有他们的亲信还守在团练旗帜之下。
他一脸惊疑,张嘴要说什么,耳畔却又是一阵轰隆巨响。
“怎生这般快!”
他转过身去,便见三枚大铅子在长枪手、刀盾手的阵地里乱窜,每跳一下,便有数块残破的躯体飞起。
如此密集的人群,正是大炮显威的好地方。
方阵被大炮打出几个洞,大同社前锋当即发力,砍倒几个长枪手,己方却因人员损失和混乱未能及时补上缺口,被人破入方阵之中。
缺口在扩大,混乱也在扩散,军阵即将被撕裂,己方士气摇摇欲坠。
“怎……”李必荣亦是看呆了,“大同社的贼匪怎这般凶悍!比官兵……”
他连忙闭上嘴巴,看向彭承梓。
彭承梓叹了口气,低声对黄吉星说道,“黄老爷,事不可为,我……”
话音未落,他们便感到大地微微颤动,十余骑从北边山林奔出,片刻功夫便进得他们身前。
黄吉星看到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身披布甲,手持马槊,不由地惊呼出声,“彭公!”
但骑马老者却未理会他,冷脸越过他们,又越过前方混乱的战场,扬长而去。
李必荣与彭承梓面面相觑,“彭公跑了?”
黄吉星在失神片刻后猛地惊醒,“是铳炮!”
意识到彭克济真实目标的不止黄吉星,奋勇杀敌、一身血污的刘今钰将一乡勇砍倒,余光追随彭克济的骑兵半息,便吼叫道,“全力杀敌!”
贾闷头也回以咆哮,“一个不留!”
以她和贾闷头为核心的披甲人,已插入乡勇军阵的核心。
乡勇阵地“柔软”的腹心刚历经大炮洗礼,惊恐未散,便又面临杀神般的大同社“贼匪”,一时混乱不堪,被刘今钰贾闷头等人杀出一片空洞。
“社长,危险!”
贾闷头大喊一声,两根长枪突然刺入刘今钰视野。
避无可避,她干脆撞上其中一根,左胸处的甲片顿时凹陷,她忍住剧痛,一把抓住枪杆,夹于腋下,猛地向前一冲。
长枪手恐惧地瞪大眼睛,连忙松手,转身要逃,却被刘今钰一刀贯穿后心。
另一个长枪手也发出一声惨厉的叫声,贾闷头抹了他的脖子。
“黄吉星已死!何天安、赵邦瑛、杨国孝已逃!”
刘今钰边杀人边叫喊,贾闷头等人也有样学样,乡勇阵地的破口越来越多、越来越大,眼见着便要崩溃。
嗖嗖嗖——
箭雨落下,惨叫声此起彼伏,乡勇再也支撑不住,四散奔逃。
“穷寇莫追!”
刘今钰拔下挂在身上的弓箭,看着方才射箭的弓手被溃散的乡勇冲散,看着数人护卫下北逃的黄吉星等人,面色冷峻。
“贾闷头,整队迎敌!”
保家队在一片狼藉的尸堆上迅速集合整队。
刘今钰走至阵前,往下看去。
乡勇溃得不堪入目,坡下的铳炮队也败得干脆。
三门虎蹲炮压平了一片草丛,几支重型火绳枪落在地上,数具尸体倒在血泊中。
刀牌手以盾牌结成小小的方阵,将胡骥与尚存的铳炮手护在阵中空心,几个仅受了轻伤的铳手竖起叉杆,搭上火绳枪,瞄准远处的骑兵。
刘今钰冷声下令,“下坡杀敌!”
保家队齐步下坡,声势丝毫不弱于彭克济的十余骑。
远处游走的骑兵忽地集结,朝着保家队狂奔而来。
大地微微颤动,尘土碎石飞起,马蹄声越发沉重。
刘今钰抓起一根长矛,喝令道,“立正!全体向左转!齐刺!”
保家队动作很快,眨眼间便面向彭克济的骑兵,数十根长矛以不同角度倾斜着向前推刺,明晃晃的矛尖折射着慑人的冷光。
虽然队形俨然,但眼见着速度极快的大物向自己冲撞过来,保家队也不免感到自己将要被撞飞或是踩踏而亡,一个个心跳加快,面色发白。
数名骑士架着马,逼近保家队五丈之内,射出数支箭,却绵软无力,被矛林轻松打落。
保家队丝毫不乱,甚至叫喊着往前迈出数步。
与矛尖相距不到一丈的马发出一声嘶鸣,竟停滞不前。
那骑士也未犹豫,当即调转马头,向北奔逃。
其后的骑士也架马北去,只给保家队留下追击不及的背影。
赢了吗?
刘今钰死死看着那一匹匹飞奔的马,面色沉重。
就这十几匹算不得好马的滇马,就这骑射技术压根不算入门的骑兵,便能将她逼得这般狼狈。
若是彭克济带着临洮守备的班底南下,今日还有大同社吗?
“社长,”贾闷头走近身问他,“彭克济那厮,仗着有马,我们追不上。但东乡的团练,却只有两条腿,我们要不要……”
刘今钰摆摆手,“不必,原地休养,收殓遗体。能跑的俘虏我们不抓,放他们走,让他们将团练战败的消息,传遍东乡!”
贾闷头答应下来,喊上一排的战士随他一起去处理尸体。
刘今钰这才知道,保家队死了十六人,算上重伤的,减员六分之一。
死亡人数出现最多的反倒不是与乡勇的混战,那只是受伤的人多。
彭克济袭击铳炮队与黄吉星逃跑前的那轮齐射,才是造成死亡人数攀升的主因。
贾闷头对此忿恨不已,将彭克济与黄吉星十八代祖宗全骂了一遍。
刘今钰早有预料,只吩咐他带一排人将伤员送去中乡,她与胡骥则带着因装死或重伤而逃过一劫的俘虏去万安里。
何家、赵家等大户已经跑路,许多地主得知乡勇惨败,也赶紧收拾细软逃去府城。
这正合刘今钰心意,这些地主大户跑了,东乡的田产房产便都是她的了。
是以她有意放走那些地主,每日看着进账的田土以及地主仓促下没来得及带走的金银笑得脸都快烂了。
她感慨着“抢钱”的快乐,却不想没过几天舒心日子,贾闷头便带来邓大刀的信,说是罗口町刘氏传来消息,有一支上百人的官兵进驻永隆乡永镇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