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乡三里,崇山湾西北九里,骨土水左岸。
刘今钰抬头便能看到,密密麻麻的人群堵在一里外的山坡上,将通往万安里的道路拦腰截断。
“这伙团练乡勇,倒是有些气势。”
胡骥饶有兴致地点评,脸上没有半点忧惧之色。
他已见过文家町的乡勇,前头死了几个人,便失了胆气地往后逃,后面的人哪怕想卖力打一场,也被溃兵冲散。
溃势一起,便再也止不住。
别人跑了,你不跑等死吗?
眼前这些团练比文家町的强上一些,至少衣服统一了花色,手里都拿上了长矛刀枪,但打文家町时,大同社恐怕连一成力都没用上。
“何天安是不准备动了。”刘今钰嗤笑一声,“也是,这帮团练动起来便破绽百出,不如以守待攻、以逸待劳。”
胡骥面露嘲讽,“这些大户死到临头,也不肯让佃户占便宜。被俘虏的乡勇便说了,甚么钱粮都紧着何家赵家的族丁用,如此能练出甚么好兵!”
刘今钰笑道,“这也是何天安他们聪明。别家自有别家管,他们给钱粮,且不说领饷的领不领情,别家都只会埋怨他多管闲事,担心他别有用心。
“至于那些佃户,本就身虚体弱,养起来不知要花多少钱粮。多花也就罢了,这佃户最是不能放心,尤其现下遍地农联,他若是投敌,那钱粮岂不是资敌了?
“是以,养自家族丁,尤其是近支的族丁,才最值得。只有这些人,才愿意为他们卖命。”
胡骥立即拍起马屁,“社长看透了那帮自私自利、贪得无厌的扒皮大户!”
刘今钰欣慰地看他一眼,却又暗自想道,“何天安知晓团练不足,尤其是文家町失守后,上策应是和周道宏一样逃去府城。再不济,也该在万安里凭固自守。
“那飞天王烧了他家,但定然没烧干净。况且有两天时间,足够他们挖沟渠、建矮墙、筹备应敌物资。
“我虽然会围死他们,却不会动他们。早日将万安、梅塘等乡里收入我囊中才最紧要。他们等到官兵救援,说不定还能逃出生天。”
“何天安不是蠢人,定能想明白这些关节。但他却不得不在此拦截我,便说明,这一仗,他也不得不打。
“但,为什么?”
她望向那面随风招摇的旗帜,神色一凛,心中疑惑如雪消融。
“无论什么阴谋诡计,在实力面前,都只是拙劣的垂死挣扎罢了。既然你们敢来,我便敢遂你们愿,却不知你们受不受得住!”
整好队伍的贾闷头仰头看她,她点点头,贾闷头便吼了一嗓子,几个甲兵押着十几个套着破布衣服的精瘦汉子出阵。
这些都是文家町被俘虏的乡勇,经审查未曾犯过什么大罪,刘今钰便让他们去传信,也算“先礼后兵”。
十几个俘虏心惊胆颤地走向乡勇阵地——
刘今钰早提醒过他们,莫太激动,一定要趁早表明身份,否则有可能被自己人当做敌人射杀。
是以他们开始走得快,估摸着进了弓箭射程,步子便慢下来,大声叫喊,表明自己的身份。
乡勇阵地一阵骚动,墨溪黄家的黄吉星连声呵斥,方才把阵中躁动的情绪压下去。
他领着十来个弓手上前,一齐搭弓,一排冷冰冰的箭锋对准俘虏,他厉声道,“抱头跪在地上!再敢往前一步,杀无赦!”
俘虏们面色苍白,又惧又急,却又不敢不跪。
其中一个爬到前头哭喊,“黄老爷,是小的!是自己人!刘社……那妖女放小的们回来,是让小的传话,只要让开路……”
弓弦猛地一震,一支箭直直插入那俘虏面前的地中,泥土飞溅,黄吉星的威胁跟着在俘虏耳畔炸开,“闭嘴!再多说一句,老子宰了你!”
那俘虏噤口不语,黄吉星回头一望,越过黑压压的一片人头,便看见被他招揽的安上里打手彭承梓已走上临时搭建的高台。
杨国孝情绪激动,隔着老远,都能隐隐约约听见骂声。
杨国孝与赵邦瑛显然起了争执。
他沉着脸,阵地里也有不少人小声嘀咕。
接收这些俘虏确有扰乱军心的危险,但若不接收,或是将他们杀了,便不是扰乱军心那般简单了。
何况现下正在战场上,先将这些俘虏押到阵后隔离便是,迟迟不接收俘虏,本身也会让一众佃户出身的乡勇心志动摇。
他瞥了眼彭承梓的老乡李必荣,后者明白他的意思,收起弓箭赶去高台。
台上的争论终于告一段落。
彭承梓与李必荣带着一队人马到黄吉星跟前,不待二人说话,黄吉星便点头说道,“你们去罢。”
彭李二人不再废话,带人上前将跪在地上的俘虏绑了。俘虏们哭天喊天,被彭承梓用腰刀刀身抽了才安分。
黄吉星踱步至先前说话的那俘虏身前,冷声道,“刘今钰那妖女,叫你传甚么信?”
那人战战兢兢地仰视着黄吉星,“黄老爷,那妖女说,一刻钟内让开路,便让你……我们逃命,若是顽抗,便让我们尝尝铳炮的滋味……”
话音未落,远处响起一阵高昂的哨声。
大同社的军阵动了!
但大同社的阵型却无半点变化,仍是线条笔直的长方形,以致黄吉星产生了保家队原地不动的错觉。
他神情凛然,语气倒十分平静,“承梓,快将人送至阵后。必荣,你点出所有弓手,随我应战。”
彭李二人领命,他又补了一句,“莫多想,三百对一百,优势在我!”
彭承梓与李必荣对视一眼,面上流露出些许疑惑:本就是优势在我,黄老爷为何要强调一句?
但他们也知道情况紧急,不再耽误。
黄吉星死死盯着坡下越来越近的方阵,耳畔却只有身后己方阵营里人员调动的噪杂声,他下意识地握紧拳头。
战前他曾想过领着杀手队埋伏于山林之中袭杀大同社,但被彭克济否决。
如今看来,彭克济一早便看透了东乡团练的虚实。
但,堂堂正正之战,己方便能胜过大同社的保家队吗?
又是一阵昂扬的口哨声,大同社的方阵忽地提速,竟是小跑起来。
黄吉星脸上闪过慌张,他猛地向后一吼,“快!都给老子快些!平日的钱粮白领了么!”
保家队逼近百丈之内,黄吉星却见保家队后段有人从队伍间隔中快跑出队。
打头的有十二人,四人一组,两人拉着一辆双轮车,两人披甲,手持刀牌在两侧护卫。
双轮车上盖着布,距离又远,他看不清是何物。
拉车六人身后,又有八人,双手都抓着什么长长的物件。
黄吉星愕然片刻,猛地想起方才传信那人所说的“铳炮”,顿时大惊失色。
“如何可能!”黄吉星身上冒出冷汗,“这……莫非是有人将铳炮卖与大同社了?”
彭承梓已赶了回来,李必荣也将弓手点出,与先前便出阵的弓手一起列于阵前,三四十人整齐划一地排成三排。
黄吉星心神稍定,“且将那十余人射杀坡下!”
几十支箭从天而降,但不是插进地里,便是被长牌挡下,只有一支晃晃悠悠地扎穿双轮车的粗布。
双轮车往前一动,车身一震,那箭便扯着粗布往下,露出一门厚实粗重的虎蹲炮。
“那帮团练急了!”
贾闷头畅快大笑,刘今钰却赏他一个爆栗。
“莫要得意!莫要轻视对手!”
前方的铳炮手已逼近团练弓手队五十丈内,后者也已齐射三轮,但如此远的距离,便是射中人,威力也大打折扣。
贾闷头、刘今钰知道,黄吉星也心知肚明,却不得不给后方的何天安等人“交代”。
“此处并不比贼社所在高多少,恐怕其前锋进到三十丈内,方才能伤到人。”彭承梓道,“黄老爷,不若小的带杀手队向下冲杀一阵?
“火炮沉重,不舍弃火炮贼社前锋便跑不掉。若舍弃火炮,我们便劫走或是毁去火炮。”
黄吉星却面无表情地问道,“那你要带多少人去?”
彭承梓怔住。
“带多了人,速度便慢,贼社前锋距其主力不过十丈,是他们快,还是你快?若带少了人,你如何速战速决?”
黄吉星的质问并不严厉,彭承梓却无言以对。
李必荣闻言不免烦躁,“实在麻烦!不若一齐冲杀下去,我们三百人,踩都能踩死他们!”
李必荣说气话,黄吉星却只是叹道,“你说的,或许才是最可能打败大同社的法子,只是……”
他往后一看,却不是看高坐台上的何天安等人。
脸色慢慢沉下去,他暗地想道,“或许我不该掺和进来,如今成了别人的棋子。但如何天安那般,我却过不去。也罢,是死是活,便看命了!”
口哨声再次响起,他往下一看,便见大同社前锋的炮手将虎蹲炮从车上搬下,固定在地上。
炮队后八人也立定,将一根半人多高的东西插在地上,双手抓着的半丈长铁管架在那东西上,铁管稍稍抬起,正对着他们。
那是火铳?
黄吉星又惊又疑。
他虽看不清细节,但他所知的火绳铳,断无这般长,也绝不需要靠别的东西支撑铳管。
他不知那是何火铳,却万分确定,大同社火铳的威力定然远甚一般火铳!
他分神之际,眼睛被炽烈的火光刺了一下。
三尊虎蹲炮齐齐发出轰鸣,脚下大地震动一下,一片白烟在敌军前弥漫。
眼中黑影划过,三枚大铅子重重砸在地上,他只觉得心脏猛地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