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小羽去到商苏皇宫,已是冬日,不过她并不惧怕酷热寒冷,诚然,为了看起来像个平常人,绝不可能还穿着薄衫四处晃悠。
大雪纷纷,皇宫红墙绿瓦上覆盖一层白,极艳与极净相叠,成为冲击人心的一副画卷。
毫无意外,明择又在炼丹房里捣鼓他的丹药。守门的老太监经常跟着明择,自然认得蒲小羽,高兴道:“道长回来了,小人去通报陛下。”
见到蒲小羽,明择亦十分欣喜,站起身来:“我还以为这辈子难再见到道长。”
明择已不是当初那个十三岁偷跑到降仙宫的小皇子,而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皇帝,因沉迷炼丹养生,他的样貌比同龄的要年轻一些。
炼丹房里的气味又香又臭又呛人,什么杂乱的都有,烟气缭绕。看着散落一地的花草根木、石头色土,不知明择的炼丹怎么样,医术一定琢磨得很透彻,就像曜灵。
“去游历了一圈而已。”蒲小羽走到炼丹炉旁,画出一符,从里边拿出几个小坛子,“今年正好是戊巳年,我曾经听曜灵道友说过戊巳丸。”
明择立马虚心请教。
“这是要一整年准备的东西,我已经帮你取来了。”蒲小羽指着坛子,“等到腊月初,你就把他们合放在铜炉里熬成膏,再制成鸡蛋大小的丸子,便是戊巳丸了。”
“多谢道长。”明择迫不及待打开坛子看看,里边有不知什么名的草和油脂,好些根茎里,其中的生姜根他认得,还有散发花香的膏汁,闻起来应该是百花,光是这么一闻,他都觉得精神舒爽。
明择捧着小坛子不想撒手:“我在书上看见过戊巳丸,却不知都有些什么东西,只知要将春夏秋最珍贵之花草弄成膏,在入冬时与其他东西一起熬制。道长费心了。”
蒲小羽如实说:“我以前游历碰到曜灵道友时,正好是戊巳年的夏末日,她在山上感受万物,说要寻找入秋时,第一支枯萎的根。所以我才知道戊巳丸,就算先前告诉你,你也无法找到。”
明择苦笑:“现在告诉我,我也无法找到。”
谁能找到这样的根?恐怕只有道法高深的道人,将天地的细微变化尽收于心了。
说到曜灵,蒲小羽记得她修的是散仙,现在已经没有生祠可以供奉,不知她当年成仙没有,或者可以去找找她那还没有被拆掉的生祠,就能找到她了。
生祠……
蒲小羽忽然记得,她和海明月有一个生祠就在扈县,不知有没有被拆掉。她竟忘了这一茬,待会儿了结这里的事,就可以过去看看。
蒲小羽道:“我来是想告诉你一些事情。”
“好,道长请偏殿说话。”
二人走到偏殿,双双坐下来。
蒲小羽道:“陛下还记不记得当年的德妃玉灿宁?”
“记得。”
“那个捉鬼师呢?”
“也记得。”
“我游历这几年又碰到一些捉鬼师的事。”蒲小羽说到洛家夫妇,说到高门宅院的冤情、欺骗、诡计,还有断案官员的包庇、屈打成招。
明择仔仔细细听着,忽然愧疚道:“他们死后有这样大的执念,迟迟不肯投胎,是因死前有冤未得解,死前之事,是我的责任,现在却让道长来收尾。”
蒲小羽一笑:“你倒忽然有了悟性。”
“炼成的丹药毒性未能完全炼化,定是前边的过程出现问题,怎能明知有毒还吃下去,再去寻找解药?”明择道,“要是能少一点冤案,道长也不用这么辛苦,有空来为我找秋日第一支枯死的根。我会整顿的。”
“……”她就知道。
蒲小羽发现他还真有点自己琢磨着入道的意思,一物见万物,却并不点明,悟道全然是他自己的事:“不瞒你说,我是渡鬼的时候,被人检举修道,遭官府追的。”
明择一愣:“竟然……还有这种事。”
“对啊,竟然还有这种事。”
“我那皇祖宗,根本不知道长的好,我这就解了这禁令。”明择起身去履行他作为皇帝的职责,走到门口,忽然折回来:“道长要去哪里吗?”
“要去找一个朋友,不知能不能找到她。”蒲小羽话一说完,看出门外,明择也好奇顺着目光看出去,什么也没瞧见,没过一下,听到跑步的声音,守在门外的老太监一脸总算来了的表情:“哎哟四殿下,慢点慢点别摔了……”
明择了然,原来是不知什么时候通风报信去了。
明照从廊道那头跑来,被老太监扶好,地上的雪都被跑来的这阵风吹进门槛,乱七八糟地飘,好不容易停下,少年一进门,又飘动起来,粘在他灰蓝的衣摆上。
“师父您回来了。”明照眯着眼睛,笑意都漏出来,才想到要给他爹行礼。
明择拍拍他肩上的雪:“快去见你师父。”
蒲小羽只能认下这一声了。
明择一走,明照忙不迭到她跟前:“师父回降仙宫吗?我已经埋了六坛酒。”
还是打小就有的那副邀功献宝劲,目光也期待地看着她。
蒲小羽笑问:“你已经会酿酒了吗?”
“当然,雪天饮酒正好,等师父去尝尝。”
蒲小羽站起来,一看,发现明照比她还高一些,明照似有感觉,略弯下眼尾:“我已经是大人了。”
“好吧大人,去品品你的酒。”
“嗯!”明照声音上扬,蒲小羽都不知道他居然如此高兴。
明照拿过宫人递来的伞,跟蒲小羽走回降仙宫。
踩着积雪,左右两边移步换景,蒲小羽见过不少美景,宫中景色却不曾真正看过:“我在此许久,都还没走过这里。”
要是宫路不熟悉,飞高点,一眼看到,直接过去。
“宫里还有许多好看的地方,虽不如降仙宫,也值得一看。四季各有致。”明照把伞倾向蒲小羽:“师父外出四年,有什么特别的事吗?”
“渡鬼去了,还碰到一些精怪,”蒲小羽给他说起最近碰到的一件事,“有一个貌美女子在街上,拿着个瓶口很细的瓶子,有芦苇那么细,说要用银钱把它装满,她就与那个人回去。”
“这如何能装得进去?”
“对呀,如何能装得进去?很多人停下来看热闹,大胆的人也想试试,把一个铜板放进瓶口,那铜板瞬间变小,比米粒还小,装进去了。”
众人惊异,被女子的美貌迷了神志,纷纷拿出钱财来往瓶子里装,不过巴掌大而已,却怎么也装不满。这时有一辆马车路过,那辆马车钉着厚厚的板子,还贴了封条,再看旁边骑马的人,原是当地押送税银的马车。
听说这口瓶子,只要是钱财,都能装进去,押送的官员在马上笑说:能把这辆马车装进去么?
明照知晓税银之重:“真装进去了?”
“真装进去了,女子也躲进瓶子里,那官员大急,把瓶子砸碎,却发现里边什么也没有,女子也不见踪迹了。”
“她是精怪?”明照追问。
“事已至此,当然到是精怪,大家去找来几个捉妖师,都没什么办法,正巧我那天就在看着呢,她就是个瓶子精。”蒲小羽那天正是看人多聚集,呼声阵阵,好奇停留一看的。
“碎瓶子落到我手上,你猜我追她到了哪里?”
明照忽然眉毛一皱,喃喃:“不会是宛县……苏卫武家里吧?”
蒲小羽惊异:“你怎知?”
明照道:“两个月前他劫税银,这么大的事,朝堂人人知晓,没想到背后是一个瓶子精帮他。”
“没想到?你们是怎么传的?”大庭广众的,蒲小羽不知还能传成什么样子。
明照解释:“宛县到商苏要二十来日,几层官员传上来就不一样了,说是苏卫武扮成山贼抢的,最后苏家都入狱了。”
“真是……简单朴素。瓶子精用的是一道千里取物的符,不知是哪位粗心的修士神仙落下的,被她捡了去。”想当初她为了画好这一符,还被螃蟹夹了手。
“果真有这么厉害的符?岂不是很容易用来作恶?”
蒲小羽摇头:“能画这样的符,大多都快成仙了,真要是想作恶,也不会对钱财下手,除非是那些邪修的符,他们画成符无需锻体,无需开悟,力量也不会很大。”
“力量不会很大,对于常人来说,也很厉害了,只有正道修士才能压制,皇祖宗禁修道,根本不知道师父的好。”明照说了和他爹一模一样的话。
蒲小羽神色复杂:“你认我做师父,我又没有什么可以教你的。”
重要的是,这是白鉴啊,倒反天罡不过如此吧?
蒲小羽心情更复杂了。
“叫都叫了,已经习惯了,”说到这里,明照语气一顿,眸光暗下来,语气都难掩低落,“难道您不喜欢?不喜欢以后就不叫了。”
“……”叫叫叫,蒲小羽连忙道,“好吧,待会儿看看有什么可以送你的。”
明照眼睛又眯笑起来,心满意足:“好。”
降仙宫有明照在打理,俨然成了这里的大管家,种的一花一草一木,都是精挑细选,还亲自修剪,蒲小羽没觉得布置有多大变化,但就是多了很多东西,却不杂乱。
她手心的白环印依旧微微发热,看着明照,透过这身皮囊,是否白鉴依旧在感怀当年,她的出现让他破天命,所以明照才如此黏着她。
“师父,在看什么?”明照伸手在她眼前晃晃。
“我在想送你什么合适。”
“不着急,师父送的我都喜欢。我埋了好几种酒。”明照在树下找位置。
见他挖酒坛子都要亲自去,这大雪天的,蒲小羽弄出两个纸人,变成明照的模样,拿起一旁的铲子就去帮他挖。
明照惊异碰碰纸人,笑问:“师父,要是我们站在一起,您能分辨出、谁是真正的我吗?”
“如何不能?”这是个傻问题,纸人都是她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