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苏宅的确算不得远，汤书巧既然抢先开口将委托接下来了，吴喜倒是不好拦他，只得反复叮嘱他早日回来，别说太多话，贬了陆娘子的面子。
在汤书巧看来，陆娘子这活计已经完成了，自然不需要再同那苏家小子扯皮，那便无需浪费时间在他身上了，因而汤书巧到了苏家，并未多做闲聊。
他根据苏克勇的话语，大致知晓这苏家仆人的德性，因而不敢擅自将包袱交出去，而是说了几句讨巧话，又另外给了几个铜板，得了个通禀的机会，在外头等到了匆匆赶来的苏克勇。
苏克勇满脸兴奋，迈步就朝大门外冲来，可还没来得及冲出大门，便被紧跟在他身旁的两个小厮一边一个拉住了。
“少爷！可不能出门！”
苏克勇奋力挣扎着：“放开我！你们这群狗奴才！”
他的话让这附近的仆人都变了脸色，眼里的阴冷和厌恶几乎要化成刺向苏克勇的利剑。
汤书巧见情况不对，连忙疾走两步，跨过了大门门槛：“哎呀，别急别急，就是送个东西，不需要出门。几位小哥担待着，他年纪小又性子急，容易说错话。”
苏克勇见他靠近，发热的大脑也慢慢冷静下来，不再挣扎。
两名小厮见他老实下来，又见来人满脸笑意，姿态也放得低，便松了手，但双眼却还死死盯着身旁绷着脸的小孩。
“喏。东西都在这里了。你好好收着。”
汤书巧虽说看不惯这一群大个子为难主人家的孩子，但这到底是别人的家事，他既然领着物件登门，那代表的就是陆娘子的脸面，自然不能沾染这些个事。
见苏克勇珍之又重地将物件揽在怀里，汤书巧便借机告辞了。
“既然东西拿到了，还请少爷回去吧。”
两名小厮身子微微上前，几乎挡住了苏克勇望向大门的视线。
苏克勇气得面色涨红，一路奔跑过来的气息还未平稳，便又被激得乱了节奏。
他心中暗恨，却也无计可施，只得转身，迈着拖沓的步子朝自己的院子走去。
可还没等苏克勇见到自己的院子，便先撞到了某个他不愿意碰见的人物。
“少爷，大少在前头呢。”
抱着小少爷去花园散步玩闹的仆人笑嘻嘻地指着苏克勇说道。
两侧夹着苏克勇走路的小厮这会儿见到对面十来人的阵仗，似乎意识到了些什么，带着笑意让开了些，将正中间的苏克勇完完全全暴露出来。
苏克勇盯着那同父异母的弟弟懵懂地望过来，心里感觉到的并不是恨意，更多的是竟是恐慌。
父亲对弟弟的重视，阖府上下有目共睹，连仆人也跟着看人下菜碟。
要是两人发生什么冲突，不管谁对谁错，苏克勇都能想象到父亲不问青红皂白，就对向他的那双饱含着憎恶的眼睛和带着尖刻与冰冷的话语。
“小少爷，您看大少手里拿着什么？是不是好玩的？”
将孩子抱在怀里的仆人笑着哄道。
三岁大的苏克仁手里正捏着两个精巧的木人玩，听到这话，目光顿时黏在了对面那既陌生又熟悉的人身上。
“是什么？”
含混的稚嫩嗓音带着微微上扬的语调，几乎是遇到新玩具时的喜悦和兴奋。
“大少爷，您也听到了。少爷对您手里的东西好奇，您能不能……？”
仆人面上的笑容在苏克勇眼中变得狰狞起来。
“这是我的东西！让开！我要回去了！”
苏克勇感觉对面的恶意几乎要化成实质了，只想尽快离开这里。
“大少爷，这话就是您的不对了。小少爷可是您的亲弟弟，您总怎么能这样不近人情？”
这偌大的罪名丢下来，苏克勇哪里还不理解这群仆人的目的，不过是要借一个无知稚子之口来磋磨自己。
“让开！我要回去。”
苏克勇尽可能让自己冷静下来，坚决不顺着对方的话讲，只想尽早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呵，不过是两个破包袱，哪里就值得大少爷这般护着，连小少爷的意愿都不放在眼里。”
那仆人冷笑了一声，在身旁随手一划拉“你们，过去看看。要是那两个包袱里是什么要紧的东西，少不得要帮大少爷好好送回去。”
苏克勇揽紧怀里的东西，看着那迈步靠近的六人，下意识朝后挪步，却被两边的小厮拦住了退路。
那几人个个人高马大，力气更是不容小觑，一个人就让苏克勇难以应对了，更何况是这么多人。
“走开！走开！你们这群狗奴才！狗奴才！”
苏克勇被迅速钳制住，完全被动的处境让他心里的焦急疯狂滋长，几乎要啃噬掉他的神志。
他奋力挣扎，嘶声高喊着，大脑却乱成一团，自己也说不清楚自己在说些什么。
包袱皮被随意扯开，内里的画影和精致的绣品便落了下来，木制的外框落地时接连发出闷响。
其中一人拿起瞧了一眼，他是石娘子入府后没多久新添的仆人，实在没能认出这里头的女人是谁，但他一见这是女人的画影，心里便将这事定性了。
“没想到我们的大少爷这么早便开窍了！”他高声喊道，将手里的东西举到空中晃了晃，“竟然私藏美人的画影！”
“这是思春啊！”
“哈哈哈哈哈！”
这话引来一阵粘稠的恶意大笑。
苏克勇气得双眼通红：“闭嘴！闭嘴！”
苏克仁虽说不明白这群人在做些什么，但还是从这震天的恶意笑声和那凄厉的喊叫中感知到了负面的情绪，心里不免有些害怕，扁了扁嘴，眼里有泪意在兜转。
抱着苏克仁的仆人见了，立刻说道：“大少爷将小少爷吓哭啦！为了一个不清不白的女人画影，竟然伤了小少爷！”
那拿着画影和绣品的人收到信号，立刻高声说道：“必然是这女人蛊惑了大少爷！这东西不能留！”
“不——！”
苏克勇奋力仰起头来，这时候的他已经被四人联合压在了身下，面上粘上了土渍，赤红的眼睛和扭曲的五官让他看上去带上了几分癫狂。
那仆人冷笑一声，将那绣品和画影从木框中拆开，年久加上保存不当而变得酥脆的纸张被他随手丢在了地上，肮脏的布鞋往上一踩，立刻便留下一个破损肮脏的脚印。
“我要杀了你！我一定会杀了你们！”
苏克勇大脑嗡嗡作响，只能看着面前好几张狰狞的面容张大嘴巴说笑着什么，毫不掩饰的恶意几乎溢将出来，迫不及待要将他溺毙。
那人听了，不屑地撇撇嘴，脚下又结结实实踩了几脚，彻底将那画影碾入满是尘土的地面，粗糙的大掌同时将手中精贵的丝锦扯成了两半。
温柔的面孔从中间被撕开，随后被丢弃在地上，尘土和碎裂的纸片混杂在一起，干净的丝锦立刻混入其中，被肮脏的布鞋碾过。
苏克勇一瞬间感觉大脑像针扎般疼痛，浑身随之爆发出一阵几乎冲破胸膛的力量，他不管不顾地大声喊叫，脑袋和身子疯狂摆动着，大张的嘴巴见到什么就咬什么。
“啊！”
压在他身上的仆人被结结实实的咬了一口，身子下意识向后退缩，另外几人见苏克勇这幅癫狂的模样，心里不免也有了几分畏缩，手上的力量登时松懈了不少。
苏克勇趁着胸膛那股滚烫，用尽全部气力奋力挣扎，硬生生冲出了压制，朝着那毁坏画影和绣品的人扑了过去。
“啊！我的脸！快拉开他！救命！救命！”
混乱的场面终于还是将苏家小少爷的眼泪吓了下来。
“呜哇哇……”
小孩子尖利的哭声俨然成了仆人们手中的利器。
“他将小少爷吓哭了！快逮住他！”
几人收到命令，连忙再次冲上前去，可这会儿的苏克勇全然是不要命地扒紧他眼里的仇人，嘴上死咬着，好不容易将他拉开，竟是生生将那人脸上的肉撕扯下来了。
“啊——！”
“抓住他！”
“啊！他过来了！快！”
众人见那人鲜血淋漓的模样，心里不免开始犯怵，但苏克勇这会儿如同疯狂冲撞的野兽，逮到谁伤谁，见他渐渐随着恐惧后退的仆人们靠近小少爷的方向，那发号施令的仆人连忙紧抱着哭泣不止的小少爷向后退去，嘴上不断催促着。
那几人对视一眼，知晓小少爷要是真出事了，大少爷的确会受到严惩，可他们几个的性命却也危险了，这会儿只得硬着头皮慢慢围拢上去。
苏克勇此刻已经失去了理智，只想着报复一个是一个，他的头发在挣扎间变得凌乱不堪，嘴角还带着血渍，紧握着拳头便再次大叫着冲了上去。
几个仆人同时扑将过去，一片混乱之中，只听到一声沉闷的落地声响混杂在断断续续的哭声中，随后，那包围圈慢慢朝外散开，露出内里倒地的单薄人影。
碎裂的发冠让长发彻底披散下去，在那枯草似的凌乱长发间，刺眼的红汇集成了一条扎眼的流水，将周遭的泥土浸晕，朝着一侧流淌过去。
躺在地上的苏克勇眼睑紧闭，脸上的疯狂尽数褪去，原本涨红的脸连最后一丝血色都退散了，让周遭的人都跟着失去了最后一点侥幸。
“呜啊……。我，我要娘。娘……”
小孩的哭喊声挣脱这片骤然的死寂，在这片小小的天空之上盘桓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