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要去田猎?”
辛羿被召回来他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但听桓庚说起总有种不真实感。
妖魔杀不尽,不过杀了这么多也安分了不少,最强战士回家一趟也没什么。只是这寒冬季节说要去田猎,多少有点毛病。这时节田野上根本就没有猎物,修行不够的小妖都不敢轻易露头。
辛羿背着长弓向桓庚打听虚实,“和青女殿下去田猎对吧?”
“不是你约的人一起去田猎吗?怎么人家答应你去了,你又怂了?”
“王上,我是约了她,但那时候可没有妖魔侵犯。再说,哪有寒风凛冽去打猎的?”辛羿不好意思地挠头,仰头腼腆地说:“我是想等春日山花遍野,绿意盎然时和她一起去看的。”
“那你现在是什么意思?”桓庚朝天翻白眼,深觉这是个麻烦精,“哪里有花,难不成要我给你们变枝花来看?”
“能变出来吗?”一片清澈愚蠢的目光反问道。
瞧瞧说得这话,桓庚要是能变出花来,还惧什么妖魔,话里的嘲讽他都听不出来!
桓庚暗地嘲讽,难听的话在嘴边转了一圈,触目是一片情衷,又略有不忍。
“倒是在天上瞧见了白梅花,但这时候也是没有的。”
辛羿气馁地低下头。耳畔清音遭北风,西越王宫殿檐下挂着苇草编织挂着铜铎片的风铃,琼花卷飞絮,霜遏流云。
宫室高处可望见水边芦苇沾雪,芦花飞雪漫天扬,疏疏皱江波。辛羿拊掌笑,有了主意,他没有多喜欢春花秋月,最稀罕的不过是水心的苍苍蒹葭。
“想和她去看芦苇。”
西越王扶额,头疼地揉着鬓角,打发他赶紧走。
簌簌白絮,苍苍蒹葭,飞霜在水,望断肝肠。
西越王披着氅衣,天地寂然,暮色将合,他转身要回宫殿,不成想被檐下的风铎拦住了脚步。
“走走走,一起去!”
没想到,辛羿这小子竟然还要叫上他!他笑着摇头,却见这不分高低尊卑的玩意儿直接上了台阶拽着他的袖袂,拽了下来!
辛羿嘀嘀咕咕道:“两个人多有不便,三个人正好!”
听听这说得是什么幼稚浅薄而无知的言辞,桓庚嫌弃,抽回衣袖,跟他去了。
白衣女祭司转身回眸,兜帽滑落,秋水剪瞳,盈盈潋滟,生动得根本不是一块石头。
辛羿一愣,狠狠拧了自己大腿一把,不是梦,着急忙慌先声抱歉,“本来说好春日田猎的,没想到只能看雪中芦苇了。”
青女含笑,不觉得有什么不好。
天与水、与雪、与芦花,上下一色,湖心一痕朦胧月,水畔一系独木舟,毫不逊于三春景。
桓庚看不下去两个愣的,割芦苇自怀中摸出两颗火石点火,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壶琼浆。
芦羽疏簌,垂头低喃,辛羿浅尝辄止竟似昏了头,“来年秋日,我们来芦苇荡划船,那水心的白色鹭鸟还会叼鱼儿给人呢!”
西越王掀起眼皮,万千言语哽在喉头,没有吱声。
女祭司倒是柔和了很多,还问道:“真的吗?那我要看,我还以为那鹭鸟不亲近呢!每次拔鹭羽都很难。”
桓庚:“……”他要制酒诰,颁禁酒令,这还没有喝多少就如此胡言乱语,大骗子小骗子凑一窝了!
什么蒹葭苍苍,白鹭于飞,辛羿是只旱鸭子,怕水怕得要死,而女祭司执鹭羽跳祭舞,舞具根本就没换过羽毛,因为她大部分时间都不用鹭羽。
可桓庚怎么能拆穿,辛羿期待着的秋日,除了他不知道,别人都心知肚明,青女等不到来年秋日了。
酒水半酣,桓庚晃晃陶瓶,他滴酒未沾,女祭司只抿了一口,一瓶酒浆尽数到了辛羿腹中。
他酩酊醉了一场,躺在这片雪地上,喜形于表。他等候的人答应了他来日与他泛舟水上,赏秋水白练、青冥长天,他怎么能不坦诚笑得羞红了脸?
于是青女卧在霜雪上也笑,温和内敛。西越王不能不笑,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眼角沁出了泪水,捶胸顿足,更像个醉酒的人,仰天怒道:“贼老天啊,贼老天!”
苍天在上,断不会因他谩骂两句就有所垂怜。
局中人或悲或喜,与局外人总无牵扯瓜葛。
至少李不寻和苏春稠自负未曾深入前尘局中,他们蹲在桓庚的身侧,低头看他这似哭非笑还拿手臂遮脸的动作。
那两人一卧一倒,宛若铺于地的两棵郁郁长亭树,舒展姿态,唇角带笑,而桓庚蜷着身躯,仿若树下黑岩。局外人良久才看出来他的姿态,相视一眼,确认了。
原来在许多年前落雪后的水畔芦苇岸边,西越王的女祭司和为他征战的战士都在笑,他们都不知道西越王笑着笑着淌出了泪水。
天明夜终,战士在一片惊天动地的嚎叫声中惊醒,甫一睁眼,就觉地动山摇,河岳崩碎。天空飞翔的巨大妖兽遮蔽天日,飞沙走石,鸣声凄厉,妖鸟与飞兽互相纠缠撕咬,大地到处是慌忙四散逃窜的妖与兽,尘烟树倒,兽奔如雷。
“发生了什么?”辛羿心间有种不好的预感。
西越王沉痛地瞥了他一眼,示意他看向东南方向。
无数妖族向都城的东南方而去,仿佛那里有无比神圣无比美味的东西,引诱它们不惜越过千里荒原、飞过万里长空。
风中有淡淡的甜味,像白梅盛放的味道,幽香流风飘飖,脑袋昏沉沉的辛羿用力吸了吸鼻翼,起身远眺,望见一片浓郁得散不开的白茫茫的雾气。
“好重的血腥味。”
桓庚:“神明身躯血肉,妖族趋之若鹜,只有你闻到了血腥味。”
辛羿捏紧身上覆着的毛皮裘衣,茫茫然转头看向桓庚,他的眼神像一只失去了亲人的幼鹿一样可怜。
酒后北风吹了一夜,他的脑袋还不能够完全分解并理解桓庚的话语,心脏潜意识地收紧缩成一团。
哪里来的神明,什么血肉、冷梅香,通通都是幻象!他大概是种了一只魇兽的障目法,被困在梦中,不然这根本说不通!
天上唯一怜悯生灵下凡尘的神明才答应他要乘舟行船,赏漠漠芦苇、观苍鹭于飞,除非……除非这些才是幻象!
但这不可能,因为那个青女笑了,辛羿连做梦都只会梦到冷若冰霜的青女殿下,他一直以来都不信她会对他笑,梦里绝不会。
他咬紧牙关,眼眶充血,扔开氅衣快步走到桓庚面前,双手揪住他的衣领,大吼道:“告诉我!告诉我你们做了什么!”
桓庚抿紧唇瓣,回握住辛羿的手,“无论如何都没办法避免牺牲,但可以只牺牲一人。”
“所以你们瞒着我一个!”辛羿大叫一声,握拳揍到他脸上,距离桓庚一寸的位置,拳面又无力向下松开了。
北风如刀,刀刀割在他血肉上,剐进骨缝中。辛羿浑然不觉,迈着僵硬的步伐,摇摇晃晃往东南方向去。
桓庚叫住他,“你去干什么?”
“我是战士,要做最锋利的刀锋,开辟一往无前的道路。”辛羿转身,眼睛无神,却神情凝重回道:“仙人赴死,亦当有先锋开路。”
桓庚确信他明白青女去做什么,他自己决定去做什么后,暗地里又骂贼老天,却将腰上剑解下递给辛羿。
“钧天剑不是被选中的帝皇才能拔出吗?”
“世人以讹传讹,捏造神迹而已。”桓庚将青色宝剑抛给他,脸上挂着嘲弄讽刺的笑意,“其实你也能用。”
辛羿接过宝剑,没有验证桓庚所言是真是假,郑重向西越王拜别,干脆利落转身,与豕突狼奔的妖兽一同追逐初升的朝阳。
青女挑中了一个西北可望令丘山的地方埋骨,决意在此地埋葬妖族。她割裂肌骨,只有烟雾升腾,折断骨骼,引得群妖躁动不已,它们垂涎欲低,但残肢败骸只待她死后才能享用。
这个人将它们引诱到这里,总不会想能杀尽它们吧?
青女确有此意,她叹息但不是为此长叹。她的躯壳中流淌的不是血液,身躯里并无心肺这样的物件,所有凄凉痛惜,略有的欢情,原来,只是拟似。
如此,也就不需那种情感。她眸光凝聚,全神贯注,抽出一把木头制作的武器,看似脆而易折的木剑在她手中好似玄铁钢刃,借正扑向她的一只生角巨兽的力反身劈向盘桓在空中的一只天妖。顾得了眼前,却顾不及身后,被踩倒在地的巨兽没有死亡,转而将兽首调转,尖锐的头角直刺向她后背,她侧身闪过,屈膝抬腿重重压在巨兽的脊骨上,背手剑刺向突袭的天妖。
青丝沾血污飞扬,白衣不杂微尘。她这时候不像个司霜的神女祭司,更像幽冥中开出的莲花,身处污泥,不染尘埃。
她割血诱妖,也心知杀不尽。她在野兽咆哮声掀起的尘沙迷眼,抬袖遮掩,倏然间看到一道熟悉的剑光,剑势锐而利,呈不可当之势。
不歇漏过的沙雪中人影忽模糊清晰,她认出这不是桓庚的剑法,却根本看不清楚那个沾染一身血污、裹着一层尘土的人是谁。
这人眼力比她要好上很多,看到她的时候竟然奋力劈开挡在眼前的所有天妖兽潮,站在了她面前。
青女猝不及防被他抱了一下,来不及细想血海中微凉颤抖的怀抱是何意,他已飞快放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