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并无亘古不废的江流,万载常存的青山,变化之道,就在其中。
西越王桓庚脚踩着流血荒滩,极目尽是妖魔与人族的骸骨,也许他曾经有过一点心动的姑娘早沦落大妖腹中,也许就埋在这片红沙泥泞之下。
这样的杀戮于人于妖都是从未有过的,妖族强横,繁衍极慢,并不擅智,人族虽弱,却善假于物。而这场席卷整个天下的战场,以生灵凋敝为终。
妖族天妖不会败,但会担心以后吃不上新鲜可口的肉了,遂派遣一名黑蛇与西越王谈判。
暮色四合,黄昏逢魔,桓庚设想过无数种结局,都没想到高傲的妖孽会低下头颅来。
他擦一把脸上的血,并不相信这条化作人形拱手作揖的黑蛇,它唇上红艳艳的,是未干的鲜血,口吐人言,竟然说他代表天妖大王来与西越王进行和谈。
诚然,西越王也是骄傲的。他为王,宁在直中取,不向曲中求,他以为妖族和茹毛饮血的野兽一般无二,更该如此不死不休。
他不懂妖族。
黑蛇吐着蛇信子,不适应人族的躯体,腰背向前躬起,金色的竖瞳以人的视角来看实在森然诡异。
“人族以为妖是什么?”
“妖族和人族一样都是黄沙江流大地山川的主人,就像虎豹捕鹿,人族只是刻在妖族的食谱上而已。西越王亘古未有,来日亦难得您这样的帝皇,等你离去,人族依然会重复过往,倒不如此时立下山川河岳之盟。”
桓庚左手下意识摸向了胸口处放着的金琅玕,又放开了手,好整以暇用犀利的目光反问回去,“你口中的过往是人族沦丧的过往还是生灵凋敝的今日将成的过往?”
黑蛇脖颈扭曲地向旁边歪折,角度异常扭曲,“有什么区别?”
桓庚想,这个蠢物只是觉得这两种过往没有区别,那是对他们妖而言,人怎么可能觉得没有区别?
毫无尊严地沦为食物死去和抗争后失去性命,怎么可能没有区别!
但就结果来看,区别不大。
黑蛇看不清西越王血污未尽脸上的神情,就算能看清,他也看不懂,甚至自以为已经说服了西越王,得意地提出妖族的条件。
“人族每年向妖族献上千人,不拘老幼妇孺,妖族承诺绝不再侵犯人族。”
西越王言笑晏晏间,怒起拔剑,骤然发难。
这黑蛇褪去了人的皮囊,变作一条巨蟒,张口黑雾弥漫,吞食数人尸骨,向莽原离去,蛇尾扫起了百尺尘浪。
“你怎么看?”桓庚拄剑而立,玄色衣袍上看不出脏污的血痕,寒风冷冽,衣袂衣袖飘飘。
时令至冬,西越都城还不算太冷,流水未结冰,时令有序,这是青女祭司的功劳,虽然桓庚并不知道她如何做到的,但在决定人族来日的决策上,他愿意问一问为了他们坠落凡尘的青霄玉女。
“他开出的条件还可以。”
女祭司两手拢入袖中,仰头看飞过天际的鸟儿,羽毛簌簌,像落雪纷飞,明星荧荧,西沉的太阳带来永夜,白羽驱不散黑暗。她无悲无喜地看着西越王握紧钧天剑,手背青筋暴出,眼中淬着能把血点燃的怒火,于是牵唇笑了。
不愧是钧天剑选中的人,不愧她坠凡走一遭。
“千人的性命在青女殿下口中只是条件吗?”
“王上问我,我凭心而答,王上为何不满?”青女绷着脸问:“王上在位数载,与妖族战乱不休,战死者何止千人。”
桓庚压抑着怒火,和她讲所谓的道理,“倘若答应了他们的条件,妖族实力强横,若是哪日撕毁约定,人族也无计可施。”
“请王上放心,只要将盟约上表苍天,便有苍天来做担保,王上有意与妖族订立盟约,自当由天意公证,如若违约,苍天可惩。”
“那该如何告知天下黎民,这千人也是他人的亲友,该如何抉择?”
“王上何必告诉百姓,每年囚牢里都有那么多罪犯,再有些被弃养的老弱,怎么会凑不够千人。”
“你是这样想的?”道理讲不通,桓庚换了更直白的问法,“在神灵眼中,人族也是有高低贵贱的,所以囚犯和无人供养的老幼就应该去死?”
“自远古时,人族祭天就会用人牲,到今日,有六畜为祭品,如今要是能换来和平安乐,千人算不得代价。”
桓庚冷冷看着她,浑身胆寒。他从来没有喜欢过下凡的神女,也许在最初见到她时,曾幻想过神明是何等慈悲善良,与青女相处十多年,他早就放弃了不切实际的想法。
她是个冷血无情的人,难以置信,这么个人下凡来竟然是想要救人的?
这样冰冷胆寒的言语,让他想起躲在琅玕木树洞里看着血色残阳的记忆,毫不掩饰他的厌恶,“死亡永不能作为求生的代价。而我曾是那无人供养的孤儿,辛羿曾是低人一等的奴隶,罪人囚犯也曾举刀砍杀仇敌。”
“王上意欲何为?”
桓庚沉默,他不愿接受黑蛇的条件,更唾弃青女的冷酷无情,可他又没有好的办法。
青女便道:“王上蒙受天恩,不肯受金琅玕享永年,今既遇事不决,或可问苍天。”
那祭坛正是为了与上苍沟通所建的,西越王不相信上苍,但走投无路,不妨问上一问。
桓庚神情古怪,“苍天会答我?”
青女敛眉躬身,执鹤羽白苇在祭坛上起舞,她赤脚踏过石砖上刻着的繁复花纹。暗夜碧空,晶莹的霜花飘落,像是荒野低垂的星光坠落,雪光如明灯,覆盖万里尸骸。
血色尘沙化作高洁雪白的霜,人族仰望天穹,在簌簌的鹤雪中双手合十,向祭坛上的神女和王微微低着头。雪中仿佛有冷梅香,耳畔黄钟赫赫,清音缈缈,他们伏地跪拜,一动不动。
一道无形的大门在天上洞开,宛如劈开夜空的天缺。天上仙境也是一派冰雪样,东西植白梅,左右飞仙鹤,仙人锦绣绫罗,宴饮终日,忽次第凝睇,轻蔑地望向下界。
“何人擅开天门?”
“已下界的司霜之神请开天门,人间帝皇有疑要问。”
“逐出去!”
桓庚根本没有来得及说一句话,就见那道门在他眼前缓缓关闭,他急切地看向青女,询问她这是什么意思,却见那道门中有一青衣道君,含情凝睇,色如春华,遥遥相望,口吐神音庄重缥缈。
“人间地火不熄,天妖行过,赤地千里,人族暂且敌不过。仙人山渊为皮,冰雪做骨,可诛邪镇恶。”
天门在桓庚眼前关闭,俯瞰跪地的臣民,衣上已覆了层严霜,雪如鹤羽,冷月无声,他拧眉看向青女,半知半解。
“那是什么意思?”
青女失笑,她还是头一次有这样生动的神情,虽讶然于西越王的明知故问,却不知为何,心中竟有一种欢喜高兴的感觉。
“不需千人立人牲,青女也可将妖族驱逐,不敢说能诛尽天下妖族,却可以神灵身躯永世镇压。我,可以代替他们。”
桓庚看着这个相识了十数载的神女,神女高洁出尘,策蹇临凡,拯救生灵,他怨她这个异类漠然无情,冷若冰霜,不似人族有爱有情,但他应该懂她。他们是最初的同路人,没有她,不会有西越王,没有她,不会有这场圣洁的大雪。
“司霜之神,会死吗?”
“神不会死去。”
桓庚区分她是否在说谎,但分辨不出来,临凡的神女还算神灵吗?她好像除了比寻常人厉害一点,不会老去之外,没什么不同……她是一个人,那就不能作为代价牺牲。
西越王一笑,举起左臂罢罢手,“算了,辛羿没有回来,我怕没法和他交代,况且你不一定那么厉害。”
话是这么说,可他垂在身侧的手微微颤抖攥紧成拳,向臣民下令,“即日起,向天下征召能人异士,无论术数异法,可广为传扬,开宗立派,屠妖魔卫人道。”
青女静立复杂而痛惜地看着王的背影,他们之前就谈论过此事,术数道法不是朝夕可成,比起从摸着石头过河到冶铜造铁这样一代人就能做到的事,异术道法要达到足以与妖族抗衡的地步,至少也要数个百年,甚至千年之久。
人族寿数有限,千百年光阴实在太长太长,变数太多……
可桓庚还是固执地下了这样一道命令。人族在这一代根本做不到,青女感到一种从心头弥漫的仓皇和悲凉。
但她很高兴。东方既白,皎月西沉,站在银装素裹的天地间,她抛掷掉手中的白羽芦苇抚上胸口,她有点懂得人族的感情了。
悲伤、欢喜、执着、怨恨和不自量力的勇气,她迫不及待想将这份喜悦心情告诉别人,告诉谁呢?
“请王上将辛羿大人召回来吧。”
桓庚瞪大了眼睛像是看见日头从西边出来一样,活见鬼,没有会错意的话,她是说她想见辛羿?
“我忽记起与辛羿大人有约,要一起去田猎。恐怕以后没有机会,有约不践,实非君子所为。”
她笑得像冰雪消融后山间第一朵烂漫的花,期待着赴与一缕东风的约定,尚且懵懵懂懂。桓庚心尖紧缩,有股茫然和微麻的酸疼缓缓蔓延,他比任何人都懂这句话的意思。
她要听天门中说的话,去做那皮囊骨血诛邪镇恶的圣人。
“……是我无能。”
“王上妄自菲薄,天命翻覆,岂能由人,不然我来尘世何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