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左行放在桌上的手拳了一下,直接从严在溪脸上移开视线,径自和长子对视,隐隐压着怒意,问:“这件事你知道吗?”
餐桌上的所有人都看向严怀山,好像无论严在溪说什么话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是严怀山的回答。
严怀山一言不发地看了父亲一段时间,转过视线,静又沉稳地放在严在溪脸上。
“不知道。”他淡淡地回答。
严左行又问:“你同意吗?”
他问的时候甚至都没有多看一秒严在溪的方向,就好像严怀山一定不会同意。从始至终所有人给严在溪的定义都不是谁的儿子或继子,他们每一个人发自内心地、真实地把他当做一个被严怀山捡回家的宠物。
和严怀山带回家的那条狗没有多少区别。
严在溪早已经习惯了他们的态度,他并不感到伤心或恼火。他看着严怀山,发出很纯然的笑。
不带刻薄的讥讽或刻意的讨好,只是一个简单且普通的笑容。好像只是因为严怀山这么看着他,严在溪就已经从心底感到了由衷的开心,藏也藏不住,悄无声息地渗了出来。
严怀山的眼睛稍稍下垂,放在他有弧度的嘴角,露出很小尖端的犬齿。
他们对视的时间很短,大约不到三秒的时间,但严怀山开始回忆他对严在溪的笑容产生感情的很多个瞬间。
严怀山是个喜欢安静的人,严在溪是吵闹化为的实质。他像个发条不幸折断并且永远无法停下的铁皮青蛙,一举一动地都跳得很高,家里充斥着他的笑声。以至于严怀山把他接回家隔了一段时间后,严左行被烦得搬了出去。
严怀山将严在溪接回家前,没有人阻拦过,也没有人试图去阻止。他有过很多次被严在溪吵得烦不胜烦的瞬间,开始反思为什么在决定带严在溪回家时没有考虑地再久一点、慎重一些。
父亲只是告诉他所有后果由他承担,母亲则叮嘱严怀山把一个已经有了主观意识的小孩带回家重新培养,他会很累,需要从紧凑的时间表中分出额外的关注,妹妹则不算开心地挽上他的臂弯撒娇,讲着大哥有了弟弟但是也不能忘记妹妹。
每个人都再讲将严在溪带回家后自己的担忧,除此之外,严在溪对他们每一人来说都无关紧要,也没有放在心上。于是严怀山在餐桌上提出他要接父亲的私生子回家时,每个人的反应都平淡地好像他是临时起意要带回一条路边流浪的小狗。
除了很吵之外,严在溪没有做出其他惹他不满的举动,严怀山日程本上一项名为“送走严在溪”的计划一再拖延。
不过严怀山的拖延并非是对这个虽然流有一半相同血缘的弟弟产生怜悯或愧疚、诸如此类的情感,他在自省中得出一个显而易见的结论:他在与自己选择的“宠物”平等地交换,严怀山给严在溪送去完美但冰冷的庇护,严在溪给严怀山带来独特但聒噪的,他并不见得需要的过剩陪伴。
严怀山回家的次数很规律,几乎只有周末的休息日才回从学校所在的城市驱车回家和母亲共进晚餐。
随后一直待到第二日下午晚些时候再度离开。
周末的时候,严怀山也没有休息的习惯,比起人类,他更像一台作息规律、不需要休息的精密仪器。
严怀山伏案看书的时候,不止一次听到顺着窗户溜上来的,花园中严在溪的大笑或对着狗或佣人叽叽喳喳又莫名其妙的话语。
有一次,严在溪一边哈哈大笑着,应该是牵着他的狗在草坪上跑,气喘吁吁地对一旁站着的佣人大声讲:“May,我说不定是个玫瑰犬星云来的外交官,混迹在地球完成人狗友好使命。”
没有人知道玫瑰和狗在他脑袋里缘何会拼凑成一个小行星的名称。
也没有人理解他要如何达成人狗友好的使命。
严在溪继续讲:“以后我要建很大一座游乐场,只许狗进,人类禁止入内,那里就是我与外星总部联络的根据地。”
女佣和正修剪庭院景观的园丁一起被三少爷可爱的词语逗笑,参与进严在溪预设的可爱背景中去。
名为五月信奉天主教的女佣对诞生在五月的严在溪讲:“Master Yan, you are the miracle of May(严少爷,您是五月的奇迹).”
严怀山持笔的手停下来,面无表情地看了眼大敞窗户的屋外,他又把视线收回来重新动笔。
严在溪实在是个很神奇的人,他不一定来自玫瑰犬星云,有很大概率来自傻笑星。他可以对着任何人大笑,每个和他讲话的人都不再死气沉沉,脸上洋溢着喜悦。
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这么多的开心?
严怀山并不理解,比起称他为一个生命力蓬勃的奇迹,他认为严在溪更像个开心的傻瓜。
严在溪的声音频繁,没有间断,不会受天气影响。世界上比他的笑声还坚定的,只有海面伫立的灯塔。
如果阳光晴朗,他会大声赞美灿烂的太阳;如果天上降雨,他会穿着色彩明亮的雨衣牵着狗一同踩上草坪积攒的水洼;如果下雪,他就和他的狗一头扎进雪里。严怀山无数次怀疑如果人不需要休息,他或许可以持续不断地大笑整整一天的时间。
每当严在溪太过分的时候,严怀山就会冷漠地出现在窗口,他低沉地开口:“严在溪。”
但严在溪的笑声遮过了严怀山的声音,严怀山不得不提高一些音量,再次叫住他:“严在溪!”
语气有一些严肃和冰冷,藏有平淡起伏的情绪。
严在溪的笑声被打断,但放得很大的弧度还留在脸上,他每次都以同样的角度咧开嘴角,仰头摆臂:“哥——哥——,下来和我们一起玩!”
严怀山送给他的那只金毛狗正摇摆着蒲扇一样的蓬松尾巴,吐着长且薄的红舌头跟着主人一同抬头,冲露面的严怀山兴奋地吠叫。
严怀山垂眸向下看着他们,声音很平淡,但不容置喙:“安静一点。”
“知道啦!”严在溪嬉皮笑脸地朝他做了个鬼脸,把他的狗的嘴巴捏成鸭子嘴。
严怀山坐回去,安静了一段时间,没有听到狗叫了。
他正要提笔,微微的风里藏来严在溪零碎压低的笑声,严怀山觉得他的理解能力或许有待提升,又过了一会儿又在严在溪的笑容里想,他应该直接了当地告诉严在溪,最应该安静的人是他,而不是那条无关紧要的狗。
严在溪的白痴程度让人感到头疼。
严怀山用拇指撑着下巴在思考应该如何解决严在溪这个麻烦时,随意伸直的手指摸到嘴角很淡的弧度,他愣了一下。
窗户下又传来严在溪的叫声:“哥——哥哥!”
像音符一样,轻盈地飘上来。
严虹也称呼他为“哥哥”,但这两个字在严在溪口中却变得截然不同,他总会不经意地拖长语气,改变这个字符本应拥有的、平淡划一的声调。故而,从严在溪嘴里发出的词语,会饱含一些独特的情感,一种与众不同的情绪,是他独有的。
严怀山没有什么表情的面孔再次出现在窗口,他的声音没有表现不耐烦的情绪,但其实有:“怎么了?”
严在溪浑然不觉,也不懂察言观色,仰着很灿烂地笑脸,颇洋洋自得地看着他:“她安静了吧!”
像一只明明输了比赛,还依然昂首挺胸着朝主人讨奖的斗鸡。
但其实他才是最应该闭嘴的那个人。
严怀山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神情很冷漠,如果是了解他脾性的佣人,恐怕此时会把严在溪连人带狗统统拉走。
不过最终严怀山没有发作,他的目光转移到严在溪嘴角的笑容上去,又收走,淡淡地问:“不累吗?”
没等到严在溪的回答,他就转身从窗边离开。
严怀山没有听到严在溪累或不累的回答,取而代之的是严在溪洋溢着活力的声音再次响起。
他起身将窗户关小了一些,但还有一些缝隙,零碎的声音从楼下飘来,风扫净空气,草叶的淡香萦绕在鼻尖。
严在溪的欢声笑语有股天然的魔力,严怀山在这时候总感到一点疲意,他设了短暂的闹钟,爬伏在桌案上进入浅眠。
但直到很多年后,严怀山在严在溪饱含生机的笑容中才明白过来,总在周末的午后,他突如其来的困意,实则是名为幸福的情绪带来了一种平和且安详的温暖。
严怀山从严在溪的笑容上收回视线,看着父亲的方向,表情平静地回答:“他不需要征求任何人的同意。”
他说的不是“我”,也并非具体的某个人。好像无论严在溪做出什么样的选择与决定,维持人形,或变回一条小狗,只要他拥有严在溪的心脏、眼睛、与笑容,严怀山都能欣然接受。
严左行不再就这个问题做出任何反应,他选择沉默着反对。在早餐刚刚结束的时候,他突然提出要将小孩送到英国去上学。
父亲的话难得直白,赤裸又残忍地讲述严怀山双腿的残疾会影响往后的继承,他们需要培养一个比严怀山更优秀、更完美的继承人。
严在溪第一个跳出来反对:“我不同意!”
严左行丝毫不把他的意见放在眼里,他看着长子,仿佛只是在慈悲地网开一面。
对于父亲要把小孩从他们身边带走的要求,严怀山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他不讲话,在这个问题上也没有其他人更有发言权。
严怀山生日当天的家庭聚会不欢而散。
父亲仍旧不同意严在溪做出的决定,好像只要严在溪还是怪异的、畸形的,严左行看着这个介乎于儿子与女儿之间的私生子,就能病态地从他身上报复已逝的女人中得到满足感。
没有任何证据与缘由,严在溪觉得严左行可能是爱过何琼的,但那种爱只能吸走人身上全部的养分,使其枯萎。
文铃在晚些时候订好了返英的机票,严怀山主动提出要陪她到机场去。文铃没有拒绝。
严在溪笑呵呵地替文铃拎着行李,送她到车上,又扶着严怀山上车。文铃并没有给他多好的脸色,几乎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他却仿佛没有察觉到,仍旧脾气很好地笑着和她挥手。
严虹在一旁看着这个弟弟,心情复杂。
等车子开走,严虹和严在溪前后脚走回去,他们之间相隔不到半米的距离。严虹看了看严在溪仍留有笑容的侧脸,抿了下嘴唇问:“你怎么还笑得出来?”
她的问题其实没有丝毫恶意,只是真的不解严在溪几乎渗入生活的喜悦。
严在溪停下脚步稍稍回过头来,笑着看她:“因为大哥会很开心。”
严虹对他的回答不明所以,她没有感觉出大哥有多开心的样子。严虹反倒撞见过几次大哥因为他太吵而不耐烦的场面。
她想了想,没有让话题继续下去,以“乐观点确实能活得比较轻松”的仓促回答结束了他们之间的对话。
严在溪的脚步放慢了一些,姐弟二人并肩走在通往门庭的鹅卵石小路上。
严虹的房间并不在主屋,她结婚后就搬去了隐私性更好的东边的独栋。严在溪陪她穿过一小片摇摇晃晃的人工树林,送她至侧屋门口。
初冬的天空算不上明朗,蒙有很薄的灰色,白鸽展翅盘旋在云层间,若隐若现。
严虹踏上石阶又朝大门走了两步,才想起来要和他道别,匆匆转身对弟弟说:“天冷,快回去吧。”
严在溪站在台阶下,身上有一件比他体型大一些的黑色风衣,是方才出来时严怀山临时脱给他的。
严在溪的下巴被扣紧的风衣立领遮住,露出一半素白的面孔,眼瞳清澈、睫毛看起来连成黑色的线。
阳光稀薄地洒下来,带有一种自发的、阴郁的、相顾无言的沉重。
严虹的余光扫上去,她想,晚上或许会下一场大雪。
这样天气的半空中含有一种名为平淡的氧气,严在溪把它吞进去,又呼出来。
他脸上的笑意变得很淡,几近于无。
这样冷静的表情很少会在严在溪脸上出现,严虹下意识多看了他一眼。
“二姐,”严在溪在和她视线碰上的时候,很轻地开口。
严虹本能地应了一下。
严在溪的声音变得更轻,与他往日的明快有种背道而驰的阴沉:“你活得开心吗?”
严虹愣了两秒,没太明白他突如其来的问题,不过还是转过身来:“还好。”
严在溪很慢地又问:“你觉得我活得开心吗?”
严虹很想大翻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