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屋正中,寒风掠过窗纸,院中老梅微颤,风中香意若有似无。铭宅后院,分该是春寒料峭,却被屋内的婴啼冲淡。
“老爷!夫人第一胎是个女娃,你看这小娃的红脸蛋,多讨喜啊!这后面一胎铁定是一男娃,这姐姐定来前面保护他呢。”嬷嬷一边笑着,一边将襁褓轻轻托在怀中,孩儿虽初出世,却眼皮动了动,嘟了嘟唇。
金镜光闻言正要开口,屋内忽然又是一声痛呼传出,紧接着——
“哇——!!!”
又是一声婴啼,高亮而响亮,要将屋顶都震穿了去。
他蓦地站直,语带急促:“快!快进去看看,可不能让你们夫人出了事!”
时间仿佛顿了刻,那接生婆快步进了产室,不多时便抱出另一个襁褓,脸上难掩惊讶,“金老爷,这一胎也是个姑娘!这双生小姐简直是一模一样的模样,简直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真的是……”金镜光接过另一个婴儿,低头望,只见她静静蜷在襁褓中,小脸粉红柔嫩,眉目与方才的姐姐如出一辙,竟连一声啼哭都未发,只抿着嘴角微动,与那方才哭得震天的姐姐形成了对比。
“是个姑娘也好。”他笑着看了一眼两个女儿,语气中不带半分遗憾,反多几分柔和,“你看她们,这般有灵气,以后长大了,可定是我们金家的掌上明珠。”
接生婆与嬷嬷在一旁相视而笑,恭喜之声接连不绝。
“快,快再进去再看看,可不能让夫人有了闪失!”老爷道。
他抱着两个女婴,轻手轻脚走入产室,房内药香血腥交杂,黄氏黄芙蕖半倚着,脸色苍白如纸,鬓边汗湿。
“芙儿,你看我们的孩子,多可爱呀。”
她望见他怀中两个小人,满脸憔悴,脸上布满汗,却依然提起笑容,恬静一笑。
…
孩提的纯真与渐渐袭来的现实,她是个用尽力气靠近光的人,可光偏偏与她背对而行。
那日天光正好,院中满是春花,花瓣随风打在小小的她脸上,她顾不得擦,提着裙角追着前方挺拔的影子。
“姐姐!等等我!”她跑得气喘吁吁。
背影并未回头,只留下冷冷一句,“你应当去抚琴,礼嬷嬷说你的琴艺又退步了。”
人愣住了,脚步慢慢停了下来。望着自家姐姐愈走愈远的背影。她张嘴反驳:“我的手都肿了。”但声音太小,风一吹就没影了。
几息之后,金洛川终于站定,回头看了她一眼,神情一如既往。
“礼嬷嬷是前朝教导长公主的宫人,父亲请她来教我们,你应当感激。”
是夜,她坐在厅中,怀沁为她敷药,指尖一个个肿得似熟透的果实,血泡早已破裂,她一声未哼,只咬着唇,一边流泪一边练着。
“小姐,别练了……手出血了……奴婢看着心疼......”怀沁哭着劝她。
女子抬起血丝红眼:“如果我抚得好,姐姐是不是就会夸我一次了?”
她抚完了一曲又一曲,终于,几日后,在礼嬷嬷面前抚完琴后,她原本僵硬的脸庞终于化开。
二小姐有进步了,礼嬷嬷说。
长姐在她面前坐下,灵活的手指迅速拨过琴弦,乐符变的有了意识般,此曲下来,将人击得溃不成军。
金大小姐天资绝伦,必有大作为。
她站在角落,听见父亲低声附和。望着姐姐的背影,眼底的仰慕一寸寸裂开,拼命想凑得更近一点。不知道父亲又对嬷嬷说了什么,礼嬷嬷看了一眼在角落的她,摇了摇头。
……
我是金婉叙,金家嫡出嫡二小姐。
我的爹爹金镜光是朝中命官,正三品通政使,政声清朗。我的娘亲,是商贾黄氏的嫡女黄芙蕖。她出身商门,却容貌与气度兼具,才情也是一绝,年轻时曾以一卷《桃影记》名动帝城,绣阁之中才女众多,却无人不知黄氏小娘子。
我娘亲与爹爹是两情相悦,为帝城中美谈。那一年她嫁入金家,亲朋街坊皆传这是一桩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好事。彼时我尚未出生,便已注定成为这段佳话的一部分。
小时候最喜欢做的事,便是窝在娘亲怀里,一起翻看她当年绘制的故事册子。书中有狐妖与书生缱绻情长,江湖剑客仗义江山,女子扮男装入朝堂异志。我看得眼睛发亮,娘亲会笑着拍我的头,说我像她小时候。
金洛川,我的嫡姐,我的亲姐姐。自幼聪慧伶俐,性子却冷清得很。她从不爱这些画本,甚至连多余的话也不愿与我说。但我总爱跟她后面,看她练字、习剑。她的背影纤瘦笔挺,像一根随时可以折断的竹。
我很喜欢她。
大概是小岁数的孩子总喜欢追着大岁数的孩子跑,她去哪儿,我就跟到哪儿。
可是她不爱理我。她不会像其他人家的姐姐一样,带我玩、给我扎花绳,甚至连眼神都鲜少落在我身上。
我想,她大概只是性子内敛,不善表达罢了。毕竟我们是一母同胞,我总觉得,姐姐终究是会疼我的。哪有姐姐不爱自己的妹妹呢?娘亲说,我们是娘肚子里掉出来的一对莲子,前生定是结了深缘,才得今生这一世姊妹。谁也斩不断。
她的声音刺骨,割人心。
“这就是你织了三个月的东西?这种东西你要拿给礼嬷嬷看?”长姐拿起我绣的蓝翅双鸟,又重重扔回给我,“娘亲怎么回生了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你这上不了台面的东西,还不如拿去烧了,还能助些火候。”
我怔怔地站着,像是被定住了,半晌都没反应过来。直到她转身走远,才像被一盆冰水泼醒般,手指僵硬地拿起那方我无数次熬夜细细修补的绣帕,走到院中火炕前,将它投了进去。
蓝红交织的鸟影被火舌吞噬,一丝丝焦烟卷上天空,随着我的念想,烧成了灰。
那是我准备送给长姐做生辰礼的彩绣。
两日后,礼嬷嬷将我叫去,说我懈怠作业,甚至未交任何绣品。她板着脸,冷声斥:“金婉叙,你既是嫡出,该知什么叫不辱门楣,如此懒怠……老身教不得你了!”
那日她把父亲也请了来。
“金丞相,您这二女儿我怕是教不了了!”
父亲神情倦怒,目光沉如夜,而我,哑口无言。
站在一旁的长姐,看着我,神情淡漠如昔,一言不发,却是判官落锤。她不需多言,她只需静静站着,父亲的怒火便足够将我焚尽。
“来人,把她关进柴房!”父亲怒喝。
“爹爹,我——”
“闭嘴!”他怒目圆睁,“你要是有心学,还能连个绣帕都交不上?!”
“老爷!”怀沁急了,连连跪拜,“二小姐她绣了,她只是……只是怕绣得不好,不敢交上去而已!我亲眼看见她日日夜夜赶工,她的手都肿了,真的有绣!”
“她要真绣了,就拿出来给我看看,她拿得出来吗?”
“老爷!二小姐身子弱,这天气又冷,柴房怕是要了她半条命!大小姐,您为二小姐说说话啊,您知道二小姐绣了的!”
父亲转身对长姐道:“洛川,你说,婉叙有无这等努力之心?”
姐姐望了我一眼,霜封冷月,她只说了一句:“不思进取。”
她说完,转身离去。父亲脸色更沉了。
“好你个金婉叙,把奴才都教的颠倒黑白!”他冷声道,“那你们两个就一起进去吧!把门落锁!”
啪——
门被锁死了。
寒意愈浓,夜里更是风啸如刀。柴房漏风,我几乎连膝盖都抱不住。
“小姐……”怀沁脱下自己的外衫,裹在我身上,手已冻得发青,“你别怕,奴婢陪着你。你要是出了事,我也不想活了。”
我把外衫给她也罩上。“我们靠紧一点吧……怀沁,这样暖些。”
夜更沉了。
啪嗒——锁被打开,是长姐。
她站在门口,背后灯火昏黄,我一瞬间有些恍惚。
“姐姐?”我哆嗦着起身,想笑,“你……你来救我了吗?”
她缓步走近,阴影笼在我身上。她蹲下身来,低声道:
“你知道我为什么讨厌你吗?”
我心里一颤,不知该答,还是不答。
“因为你不配。”她的声音平稳得像在讲道理,“不止我讨厌你,娘亲也讨厌你。若不是你,娘亲也许早能给我生个弟弟,我们也不会在府中受尽冷眼。是你,毁了我们。”
我睁大眼睛,一句反驳都说不出。
“你看,你现在这样子,像个什么样子?你配姓金吗?你配是金家的嫡出吗?”
我什么也说不出,喉咙像被堵住一样。
“孺子不可教也。”她说完,转身离开,毫无犹疑。
怀沁颤抖地抱住我:“小姐,别信……大小姐她只是说气话……”
可我知道,那不是气话。
那是这些年压下来的厌憎。
……..
怀沁!
我抬头,看见身边的宫人都已换了面孔,她们不是她,不是我的怀沁。那些人,是姐姐的人。
对啊,我的怀沁死了,我被围困在南倾阁的一隅。
小姐,
她的声音像破碎的绢帛。
我看着她的嘴巴。
小姐啊,
意识在麻木。
活下去。
这是她最后对我说的话。
她从我的面前被拖走,再被杖责,最后咽气。
她是为了我才死的。
怀沁啊,
你怎么抛下我一个人了。
我看向了窗外的景色,湖。
我莫名爬了出去,站在岸上,随着冷风扑面而来,感受到一阵畅意的清爽。
怀沁,会不会在湖里面等我?
“噗———”
湖水瞬间包裹住我所有的感官,灌入口鼻,冰寒刺骨,像千根针扎进五脏六腑。
路过的宫人看到湖面的涟漪,吓得手中物件悉数掉落。
“快来人啊!!!!!快来人!!!金参女落水了!!!!!!!!”
……….
武翊风缓缓抬手,轻轻为金洛川拭去脸颊上的泪痕,语气柔和却不容拒绝:“爱妃,婉叙已经去了,她定然不愿见你如此悲痛。今夜由吾陪着你。”
话音落下,他也不等她回应,已坐在她身旁。
金洛川眸光一颤,只道:“谢过帝下。”
武翊风丢给图南一个眼神,图南恭敬上前。
武翊风:“传,金参女贤良贤德,柔悲怀戚,心性纯良,广持大家风范,赐封号怜承人。”
图南眼中流出惊喜,奉承道:“下官恭喜娘娘晋了位份,此乃大殊,这份荣幸宫中您可是独一份啊。”
金洛川在武翊风看不见的角度里,莫名自嘲,很快被恰到好处的笑颜取而代之。
“臣妾谢过帝下,如此荣幸,臣妾都不知该如何感谢帝下。”
武翊风看她终于展露了一丝笑颜,道:“爱妃能懂吾的心就好,看到爱妃落泪,吾这心就像万蚁啃噬一样难受。”
..........
........帝下啊.........
她缓缓站起,“帝下若如此关心臣妾,臣妾若还闹,便是辜负了帝下的一片苦心了。”
说话间,她一步一步走近,坐上了武翊风的膝头,双臂环上了他的脖颈。
“帝下觉得呢?”
武翊风脸色轻变,嘴角上扬,“爱妃所言即是。”
图南立刻垂眸,识趣地退下。
……….
城北满茶茶馆,茶馆檐下的风铃叮咚作响。
夜风微凉,离乔皎坐在茶馆角落,细细听着说书人在台上一边拿着把扇子,配着他的嘴巴开开合合:
“话说此时国师的可是真真的陷入窘境,可他何许人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他寻到劣术者老巢,一举将其歼灭..........”
台下众人听的啧啧称奇,叫好之声此起彼伏。
茶馆角落,离乔皎手执青瓷盏,细细啜着茶水,指节在木桌上淡淡敲着。
“小姐,人到了。”
三三低声提醒。
一男子走入坐下,正是绪刺。他眉骨清挺,眼中却藏着不耐。坐下的那一瞬间,目光几不可察地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