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自己一个人锁在屋里，望着太阳含着泪落入大山背后，无论我妈怎么敲门，我也不出去。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忍受这样的屈辱，更何况是我爸赏赐给我的。都说虎毒不食子，我爸竟然连他的儿子都这么狠心，这一次，我是真的好难受，心里难受，肚子里也难受。如果不是军叔帮我，我可能真的要“牺牲”在饭桌上，成个饱死鬼。

“儿子，你爸不是真的想折磨你，他是真的在乎你，心疼你，你回来的这几天，你爸脾气好多了。真的儿子，你爸大男子主义惯了，他只想你能服个软，没料到会变成这个样子，儿子，你怎么样了？”我妈在门外苦口婆心求我开门，我的心也在淌血，可我不能开，开了，就等于向那个阎王爸爸屈服了。

“妈，我困了，要睡觉。”我故作平静地说。

“儿子，要不要去卫生院啊，这有胃药，我买回来了吃不吃？儿子，你开开门，我就放在你门口了，还有水，我走了，你记得吃啊？儿子。”最后，我妈近乎是在央求我了。

我的心软了，不出去见我爸，见见我妈，还是可以的吧。

“妈。”拉开门，看着我妈蹒跚的背影，我心里又涌起酸酸的感觉。妈跟我爸在铜子村这些年，没少替我爸担惊受怕，所以才显老，不到四十的人，就熬出一副疲惫的神情来。妈啊，儿子回来又让您受苦了。

把我妈留的胃药还有暖水壶提进屋，先给自己凉了一杯水，吃了药，就躺在床上平心静气养神。忽然想到白天买的线，急忙从裤兜里掏出来，穿上针，再将衣柜里的那些新衣服拿出来，摆在床上，一件一件补扣子，有的拉链坏了，只得暂放一边，不过，大部分还是好的，看来，弟弟只是想出出怨气而已。如果真想找我报仇的话，依他霸王脾气，把这些衣服一把火烧了都做得出来。唉，这个世界其实本没有事的，只是人与人之间不能相互体谅、和平共处，才有战乱啊械斗啊频频发生。

我妈买的胃药还真管事，不一会儿，就感觉肚子里不胀了，也不疼了，但我还是不敢大动作，像孕妇一样挺着大肚子，将补好的衣服收进衣柜里，重新躺在床上，发呆。最后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床头柜上的手机响了，我被吵醒过来。一看是个陌生号码，肯定是某些无聊的人晚上闷得慌了，随便摁个号码骚扰别人。才挂不久，手机又响了，真是烦人，都午夜十一点多了。在农村，这个时候家家户户都睡觉了，所以手机铃声一响，是件最讨厌的事。按下接听键我不容对方说话，就破口大骂，“哪来的鬼啊，大半夜的就出来勾魂？信不信我把你摁进你娘肚子里去？让你一辈子出不来，烂成肉泥，永世不得超生。”消完气，刚要挂，就听对方说话了，“磊子，最近火气这么大啊？谁惹你了？”天啊，磊子，那家伙认得我？听声音是挺熟的。

“马帅？”我几乎是对他咆哮了，“你怎么换号了？怪不得打你电话老打不通。这么晚了，还要过来啊？”

“你做梦呢？我可是在学校宿舍里，明天就放暑假了，以前那手机丢了，才买了一个，卡也是新的。想我了没？”马帅还是老样子，交了女朋友还喜欢跟我闹。

“谁想你啊，有你女朋友想你就够了，还那么贪心。”

“跟陆老师吹了。你不在这些天吧，我就想咱俩的事，还是觉得自己放心不下你，在你没有跟女的恋爱之前，我们还是在一起吧。”

“是不是让女朋友甩了，心里空虚，想让我安慰安慰你那颗黄豆粒大的心啊？”

“不是，我真的想你了，没你就睡不着。”

“可我才十六岁，读完高中就要读军校，以后，难说，我也许会喜欢女孩子。”

“你喜欢什么人我不在乎，我只在乎能跟你一辈子保持联系，你需要我的时候我会随时出现在你身边，你马老师说到做到。你现在哪儿啊，过几天我去看你。”

“我回家了，在铜子镇。对了，你是不是也信佛啊，我们这里的长寿寺可以收容你呵，慧觉师父一个人挺孤单的，你正好跟他作个伴。”

“你真想把我拱手送人啊，我只是喜欢练瑜伽，不吃斋念佛的。你不会移情别恋了吧？”

“随你，那你想来就来吧，来了先在我仁军叔那里等我，我现在跟家里闹别扭呢，不方便接客。”

“晕，你还想接客？那我要长期包你了，呵呵。”

“死去。”

“我现在不能死，我死了，你不得守活寡啊？”

唉，马帅就是这样一个人，在我不开心的时候，他总能从天而降，跟他闲聊几句，心情一时豁然开朗，也许，真是我前世修来的福。听说同船共渡五百年修，像我俩这样好得像一个人的哥们，不知道上辈子是做什么的，至少上万年都傍在一起吧。

“我要上卫生间了，今天吃多了，胃不舒服。”聊了至少有一个钟头，再不挂，手机该罢工抗议了。

“嗯，去吧，记得嘘嘘完要冲冲呵。”这个马帅，还惦记着我上卫生间老忘冲马桶的事呢。

“知道了，晚安。”

“明天见。”

“不见。”

“不见不散。”

终于结束了与他磨嘴皮子的扯蛋演习，手机也没电了，插上充电器，这才去开门，准备上卫生间交公粮去。一拉开门，好悬没把我的魂吓丢了，我爸正横躺在我卧室的门口，面色苍白，死人一般。

一开始我以为我爸畏罪自杀了呢。想想也不对，他就是想死，也不会死在我面前，何况，他那样要面子，死在我面前，只会让我更瞧不起他。尽管心里恨不得拿刀子宰了他，但慧觉师父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以德报怨，是人生精神追求的至高境界，我绝不能因为他的罪孽玷污了自己乐善好施之心。

凑近我爸跟前细看，还没死，肚子一鼓一鼓的还在喘气，刺鼻的酒气，从他嘴里呼出来，真恶心。想叫我妈，想想不合适，我妈今天为我跟爸的事操碎了心，再说，大半夜的让她来抬这样一头死熊于心不忍。还是自己来吧，以前他对我不错，也算是还他最后一笔情债，从此与他不再有任何瓜葛。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将他拖进我屋，简直就是引狼入室，唉，怪不得慧觉师父说我跟他是一样的心，都太善良。

帮我爸洗了脸，然后在地板上铺好褥子，帮他翻了个身，让他躺上去，再拿了一个枕头垫在脑袋下，从衣柜里找出一条从外婆家带回来的薄被盖上。弄完这些，都凌晨一点了。

躺在我床上侧着身子守着他，已无睡意，我心里很不是滋味。“爸啊，你有啥想不开的，把自己弄成这样子？不好好躺在床上睡觉，坐在我卧室外面干嘛？是赎罪吗？还是希望我原谅你？如果你昨天不那样逼我，你还是我的好爸爸我还是你的好儿子，真的，尽管你听从王镇长的调遣做了很多伤天害理的事，但你心里还是有些良知，镇上的人佩服你没有一个人说你不好，这就是个明证。爸啊，如果你觉得贩毒这件事让你寝食不安的话，那趁早收手吧，那样你心里会好受些。这个家里不能没有你，真的。也许这些话你听不到，但我真的希望你能听到，还有，其实我昨天去找过你了，知道你跟镇长起了争执，你心里苦，我也想帮你，可我不知道怎么帮你，所以我才去的长寿寺。现在说这些毫无意义，你也听不到，如果我不说，我心里会更委屈。人心都是肉长的，这些天你对我的好，我都记着呢，爸，你别再折磨自己了，好不好？”说着说着，我的眼泪再一次夺眶而出，也许，这就是前世欠我爸的感情债，这辈子要我如数偿还。

眯了一会儿，睁开眼睛，爸还是老老实实躺在地上，我有些心疼，想扶他上床来睡。才下床，竟瞅见我爸的眼里流着泪水，许是在做梦呢；唉，连梦都是这么伤心，爸啊，你说你咋就不能对自己仁慈点呢？你名字是仁虎，可你知道不，对别人太过仁慈，就是对自己还有身边亲人的最大伤害。

“爸，爸，醒醒，到床上睡，地上凉。”我用手指帮他擦干眼角的泪，轻轻唤着他。

爸嗯了一声，还真醒了，睁开眼，扑逆迷离地望着我，眼神好凄凉，隐约还饱蘸着血色。我扶他坐起来，爸一句话也没说，也许神智被酒精麻痹着还未完全清醒。于是，我挽着他的胳膊扶他上了床，解开睡袍的腰带。天啊，里面竟然什么都没穿，这个老爸，你哪怕缝块三角布帘围上也行啊，还真够开放的。不脱吧，睡袍实在太脏，脱吧，你这样子躺在我被窝里明天老妈来了瞅见算怎么回事啊？唉，管它呢，大不了一会儿我去睡客房。

安排我爸躺下，正要抽身离开，感觉爸的熊掌紧紧攥着我的手。我懂了爸的意思，他想让我陪他。怎么办？陪还是不陪？陪吧，实在是太不雅观；不陪的话，万一他一会儿吐了怎么办？最后我还是决定留下来，以防万一。

陪老爸折腾了两个钟头，实在累坏了，头一挨上枕头就睡死过去。

醒来，发现老爸的一只熊掌搭在我肚子上睡得正香，拿起手机看了看时间，都早上七点了，急忙起床穿好衣服，匆匆离开卧室。我绝不能让老妈看见我跟爸睡在一起，以避嫌疑。

走下楼梯，我妈不在，我喊了一声。老妈从厨房里走出来，笑呵呵地问，“儿子，好点没？”

“嗯，好多了。”

“看见你爸没？昨晚他喝多了就睡在客厅的沙发上，一早也不知道去哪了。”

“哦，我刚刚把他扶我屋里了，正睡着呢。”

正说着，我爸穿着睡袍走下楼梯，还打着呵欠。我妈忙迎上去，“看你儿子对你多好，你还不知足？”

我爸也没回声，径直走到我跟前，温柔地把我揽在怀里，“儿子，爸爸错了，害你照顾我一宿。”

天啊，原来老爸昨晚都清醒着啊，我的脸腾就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