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尺悬在半空,微微发抖。柳大夫突然老泪纵横:"墨兰,你......你劝劝她......"
"我搬出去。"姜墨兰轻声道,"今日就搬。"
细雨一把抓住她的肩膀:"不行!"
姜墨兰掰开她的手,转动轮椅面向柳大夫:"这些年承蒙收留,墨兰没齿难忘。"她从轮椅暗格取出张地契,"这是城东宅子的房契,抵这些年的食宿。"
柳大夫不接,她就放在香案上。细雨扑过来抢,被柳夫人拦住。
"阿姐!"细雨挣扎着喊,"你说过不丢下我的!"
姜墨兰没回头,轮椅碾过门槛时,听见身后撕心裂肺的哭喊和柳夫人的啜泣。春日的阳光暖融融的,她却觉得骨头缝里都在冒寒气。
布庄后院有间厢房,姜墨兰暂时安顿在那里。她整日埋首账本,连绣娘都避着走。直到第三天黄昏,小学徒跑来敲门:
"东家,柳夫人来了。"
柳夫人拎着食盒,眼下两片青黑。她环顾简陋的厢房,叹了口气:"细雨绝食三天了。"
姜墨兰手中的毛笔掉在账本上,墨迹晕开一大片。
"那孩子倔得很。"柳夫人打开食盒,取出几样点心,"你做的枣泥糕,她最爱吃。"
姜墨兰摇头:"我没做过......"
"是我做的。"柳夫人苦笑,"骗她是你的手艺,她才肯喝口水。"
食盒底层藏着个油纸包,打开是几根银针——正是细雨给她针灸用的。姜墨兰喉头发紧:"柳姨......"
"墨兰,"柳夫人突然抓住她的手,"你们这是何苦?"
姜墨兰看着窗外渐暗的天色:"细雨还小,将来会明白的。"
"她不小了。"柳夫人叹气,"当年我像她这么大时,已经怀了她。"
烛火噼啪作响,映着两人疲惫的脸。最终柳夫人留下食盒走了,说好明日再来送饭。
夜深人静,姜墨兰翻开账本,发现夹层里有张纸条——是细雨的笔迹:"阿姐骗人"。字迹歪歪扭扭,像是躺着写的。她将纸条贴在胸口,残肢又开始隐隐作痛。
第五天清晨,姜墨兰正在染缸前调色,忽听前店一阵骚动。她刚转身,就见细雨冲进后院,身后跟着气喘吁吁的小学徒。
"东家,拦不住啊......"
细雨瘦了一圈,杏眼显得更大,嘴唇干裂出血。她光着脚,身上的衣裳空荡荡的,腕间铜铃铛叮当作响。
"阿姐,"她声音嘶哑,"你也不要我了吗?"
姜墨兰的轮椅微微后移:"你该回去。"
"我不!"细雨扑上来抓住轮椅扶手,"爹要我嫁人,我宁可死!"
姜墨兰这才发现她手腕上有勒痕,像是被绑过。她下意识去摸,又缩回手:"别任性。"
细雨突然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抖开是那支梅竹双清的木簪:"阿姐送我的定情信物,我一直留着!"
"胡说什么!"姜墨兰厉声喝道,"那是及笄礼......"
"那你为什么每封信都写'细雨归'?"细雨将簪子抵在喉间,"我今日要么跟你走,要么死在这!"
小学徒吓得跑了出去。姜墨兰慌忙去抢簪子,轮椅一歪差点摔倒。细雨一把抱住她,两人滚倒在地,染缸被撞翻,靛青的汁液泼了一身。
"疼不疼?"细雨手忙脚乱检查她的残肢。
姜墨兰却盯着她手腕上的伤:"他们绑你了?"
细雨摇头,眼泪混着染料往下淌:"我自己挣的......阿姐,我疼......"
姜墨兰再也忍不住,将人紧紧搂住。细雨在她怀里嚎啕大哭,滚烫的泪水渗进衣领。染坊的门突然被推开,柳大夫夫妇站在门口,脸色惨白。
"造孽啊......"柳大夫踉跄后退,"你们这是要气死我......"
柳夫人却盯着相拥的两人,眼神复杂。细雨爬起来跪着磕头:"爹,娘,女儿不孝......"
姜墨兰撑着轮椅坐起,从染缸残液里捞起本账册:"柳叔,这是布庄三年的收支。"
账本被染料浸透,但关键数字还能看清。姜墨兰翻到最后一页:"去年净利二百两,今年预计翻番。"她又取出地契,"加上城东宅院,价值四百两。"
柳大夫不明所以:"你这是......"
"女子立世,凭本事说话。"姜墨兰直视着他,"我能让细雨过得好。"
细雨爬过来抓住父亲衣角:"爹,您常说要找个靠谱的人托付女儿,阿姐比谁都靠谱!"
柳大夫的戒尺掉在地上。柳夫人突然开口:"当家的,给孩子们一年时间如何?"
"什么?"
"若一年内她们能让医馆兴盛,且不惹非议......"柳夫人看了眼相握的两只手,"便由她们去吧。"
柳大夫瞪大眼睛:"你疯了?"
"我没疯。"柳夫人轻声道,"墨兰的为人你知道,细雨跟着她,比嫁去赵家那样的虎狼窝强。"
院里的老梅树突然落下几片花瓣,正掉在柳大夫肩头。他盯着花瓣看了许久,最终长叹一声:"一年。若做不到......"
"我嫁。"细雨斩钉截铁,"但若做到了,爹娘不许反悔!"
柳大夫拂袖而去。柳夫人扶起姜墨兰,又给细雨披上外衫:"先回家吧。"
细雨却不动,眼睛直勾勾盯着姜墨兰:"阿姐呢?"
姜墨兰看着柳夫人恳求的眼神,轻轻点头:"我晚些回。"
细雨这才破涕为笑,从怀里掏出块枣泥糕,掰成两半:"阿姐一半,我一半。"
那晚姜墨兰很晚才回医馆。西厢房的灯还亮着,细雨伏在案上睡着了,手里攥着账本。姜墨兰轻轻抽出来,发现上面密密麻麻记着药材市价,最后一行写着:"阿姐,我等你。"
窗外,今年的第一朵梅花悄然绽放。
谷雨过后,柳家医馆门口多了块新匾——"梅雨医坊"。
姜墨兰坐在轮椅上,看着工匠将旧匾取下。细雨站在凳子上亲自挂新匾,杏色衫子被风吹得鼓起来,像只振翅的蝶。
"左边高点!"她指挥着,腕间铜铃铛叮当作响。
柳大夫背着手站在檐下,表情复杂。自打立下一年之约,医馆的格局就变了。前堂药柜全换成带滚轮的,方便姜墨兰取药;后院隔出间净室,专供女患者看诊,由细雨坐堂。
"墨兰,"柳大夫突然开口,"那移动药柜的图样,能给我看看么?"
姜墨兰从轮椅袋里取出图纸。这是她设计的可升降药柜,矮个孩童和坐轮椅的患者都能轻松取药。柳大夫摸着图纸上细致的标注,胡须微微抖动:"巧思啊......"
"爹!"细雨从凳子上跳下来,"下午李员外家老夫人要来针灸,我准备用您教的温针法。"
柳大夫嗯了一声,眼神却飘向门口——几个农妇正探头探脑,手里攥着鸡蛋和青菜。自从细雨开设妇孺诊室,每逢三六九日,医馆外就排满女患者。
"柳大夫好福气。"卖豆腐的张婶笑着搭话,"两个闺女这么能干。"
柳大夫轻咳一声,转身进了内堂。细雨冲姜墨兰眨眨眼,从袖中掏出个油纸包:"福满楼的桂花糕,最后一包被我抢到了。"
姜墨兰接过糕点,指尖碰到细雨掌心的薄茧——是常年捣药磨出来的。小丫头的手再不是当年那般细嫩,却让她觉得更温暖。
午后,医馆来了位特殊病患。姜墨兰正在账房核对药材单,忽听前堂传来争执声。
"小娘子看什么诊?"粗犷的男声带着不耐,"我腿疼!"
她推着轮椅出去,看见个络腮胡大汉正拍桌子,细雨站在诊台后,脸色发白却挺直腰板:"这位大哥,令堂的消渴症是我治的,您腿上的疽疮我......"
"少废话!"大汉打断她,"叫柳大夫来!"
姜墨兰的轮椅无声滑到诊台旁:"这位兄台,令堂的消渴症用药可是细雨姑娘改良的方子?"
大汉一愣。姜墨兰继续道:"原先柳叔用的黄连剂量大,伤胃;细雨加了葛根和玉竹,效果更好。"她指向大汉腿上的布条,"看包扎手法,也是细雨姑娘教的十字绷法吧?"
大汉语塞,半晌才嘟囔:"小丫头片子......"
"医者不论男女,只论本事。"姜墨兰递上号牌,"若信不过,可去城东济世堂——那边是男大夫坐诊。"
大汉瞪着号牌,突然抓起往怀里一塞:"就你了!治不好砸你们招牌!"
细雨深吸一口气,示意他进屏风后。姜墨兰正要跟上,忽见门外又来几人——都是往日只认柳大夫的熟客,今日竟都安静排队。
黄昏时分,大汉一瘸一拐走出来,脸上怒容早没了:"神了!小柳大夫这手金针渡穴,比老柳还厉害!"
他掏出串铜钱拍在柜台上,又摸出个布包:"自家腌的腊肉,给两位大夫尝尝。"
细雨累得满头汗,却笑出两个酒窝。姜墨兰悄悄在案下握住她的手,发现掌心全是湿漉漉的针痕。
那晚柳大夫破天荒地夸了句"针法有长进",细雨高兴得多吃了两碗饭。姜墨兰看着她鼓鼓的腮帮,想起三年前那个为半块枣泥糕雀跃的小丫头,心头一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