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墨兰想说染布和配药不同,却见细雨已翻开她的配方本,在空白处画起染缸的图样。阳光透过窗纱,为她侧脸镀上金边。
那晚姜墨兰在账房忙到三更。回房时,细雨已经睡了,怀里还抱着那本配方。她轻轻抽出来,发现里面夹了张纸条:"阿姐别太累,我学会煮参茶了。"
参茶在案头冒着热气,旁边摆着个软垫——正好垫在残肢的位置。姜墨兰抿了口茶,苦中带甜,像极了这些年的日子。
次日清晨,她被一阵刺痛惊醒。左腿残端像被火烧似的,疼得冷汗浸透里衣。窗外天还没亮,细雨睡得正熟。姜墨兰咬牙撑起身子,摸黑挪到妆台前,取出止痛的药酒。
铜镜里映出她扭曲的脸。残肢上的伤口结了痂,周围却肿得发亮。药酒倒在手心,还没抹上去,就听见身后细雨的惊呼:"阿姐!"
"吵醒你了?"姜墨兰强作镇定,"没事,只是......"
细雨已经冲过来夺下药瓶。她掀开姜墨兰的睡裙,倒吸一口冷气:"都化脓了!"
姜墨兰想拉下裙摆,却被细雨死死按住。小丫头眼圈发红,手抖得比她还厉害:"为什么不早说?"
"说了又能怎样?"
"我能治!"细雨几乎是吼出来的,"我读了那么多医书,试了那么多药......"
她突然哽住,转身翻箱倒柜找出套银针。姜墨兰下意识往后缩:"你做什么?"
"针灸止痛。"细雨点燃酒精灯,将银针消毒,"张婶的风湿痛就是我扎好的。"
姜墨兰想说这不一样,可细雨已经跪在她脚边,手指轻轻按在残肢周围找穴位。银针扎进去时,她浑身一颤。
"疼吗?"细雨立刻停手。
姜墨兰摇头。其实不太疼,只是细雨的指尖太烫,碰哪里都像点了火。随着银针一根根落下,灼痛感竟真的减轻了。
"这是太阴经的走向。"细雨边扎针边解释,"气血通了,痛就轻了。"
晨光透过窗纱,照见细雨鼻尖上的汗珠。姜墨兰鬼使神差地伸手,替她擦了一下。细雨抬头,两人呼吸交错,近得能数清彼此的睫毛。
"好、好了。"细雨猛地后退,银针盒差点打翻,"阿姐试试还疼不疼?"
姜墨兰活动了下身子,惊讶地发现疼痛减轻大半。细雨收拾药箱时,耳尖红得像染了胭脂。
芒种过后,天气渐热。姜墨兰的布庄接到笔大单子——县太爷夫人要过寿,想用"梅雨青"的料子做衣裳。这颜色是细雨用蓝草和梅汁调出来的,全县独一份。
"阿姐!"细雨兴冲冲跑进染坊,"我想到个新配方!"
她手里攥着把紫色小花,姜墨兰认出是桔梗。细雨将花汁滴入染缸,布料顿时泛起层珠光。
"漂亮吧?"细雨得意地昂着头,"加在'梅雨青'里,保证夫人小姐们抢着要。"
姜墨兰看着她沾满染料的手,突然想起什么:"你今日不是要去医馆坐诊?"
"啊!"细雨跳起来,"我忘了!"她边跑边回头喊,"染缸要搅到申时!阿姐记得......"
话音未落,人已经没影了。姜墨兰摇摇头,自己转动轮椅去搅染缸。自从细雨开始往来于医馆和布庄之间,整个人像上了发条似的,连铜铃铛都比从前响得急。
傍晚回医馆时,姜墨兰在门口听见柳大夫的训斥:"......成何体统!好好的医馆不守着,跑去染坊胡闹!"
"染布怎么了?"细雨的声音带着倔强,"阿姐说我的配方能卖大价钱!"
"你!"柳大夫拍案,"跟着个残......"
姜墨兰的轮椅重重撞在门槛上。堂屋里顿时鸦雀无声,柳大夫的胡子抖了抖,终究没说完那个词。
"柳叔。"姜墨兰平静地说,"县太爷夫人的寿衣,定金二十两。"
她将银锭放在桌上,清脆的声响打破了僵局。柳夫人连忙打圆场:"墨兰累了吧?细雨,快去盛绿豆汤。"
细雨咬着嘴唇不动。姜墨兰转动轮椅来到她身边,轻轻拽了下她衣角。小丫头这才不情不愿地去了厨房,铃铛声比平日沉闷许多。
夜里,姜墨兰被雷声惊醒。窗外暴雨如注,屋里却不见细雨的身影。她拄着拐找遍西厢房,最后在药房发现了亮光。
细雨正伏案翻阅医书,面前摊着张人体经络图。听见动静,她慌忙用袖子擦脸,却掩不住通红的眼圈。
"阿姐怎么起来了?"
姜墨兰在她身边坐下,看见图上标满了红点——全是腿部的穴位。细雨的手边还放着个本子,记录着各种止痛方子的效果。
"又疼了是不是?"细雨哽咽道,"我再改良下针法......"
姜墨兰按住她的手:"已经不疼了。"
"骗人!"细雨甩开她,"阿姐每次疼极了就咬嘴唇,都咬出血了还不说!"
雷声轰鸣,照亮细雨泪湿的脸。姜墨兰突然意识到,原来自己的隐忍,于她竟是另一种折磨。
"我习惯了。"姜墨兰轻声道,"从小就这样。"
细雨猛地抱住她:"可我不想习惯!"她的眼泪滚进姜墨兰衣领,"我要治好阿姐,一定要......"
姜墨兰轻拍她的背,像哄孩子似的。雨声渐歇时,细雨已经趴在她肩头睡着了,手里还攥着银针。姜墨兰小心地将人抱回床上,发现枕下压着张药方——"永年方",主治顽疾久痛。
小暑这天,县太爷夫人大宴宾客。姜墨兰和细雨送去的"梅雨青"寿衣大受称赞,当场又接了十几单生意。回程路上,细雨兴奋地计划着要扩大染坊,却被姜墨兰拦住。
"等等。"姜墨兰指向街角的告示,"看看这个。"
布告上说县里要选"善行人家",获选者可得官府嘉奖。细雨眼睛一亮:"阿姐是说......"
"医馆这些年施药济贫,够资格了。"姜墨兰轻声道,"若能得官府认可,赵家就不敢再刁难。"
细雨立刻会意:"我回去就让爹申报!"
两人相视一笑,默契如初。轮椅经过石板路,发出规律的声响,和细雨腕间的铜铃一应一和。
冬至那日,医馆收到了官府的嘉奖匾额。柳大夫乐得合不拢嘴,破例温了黄酒。姜墨兰和细雨在后院支了张小桌,就着炭火涮羊肉。
"阿姐的手好凉。"细雨突然握住姜墨兰的手指,"我帮你暖暖。"
她的手因常年捣药而生着薄茧,却温暖干燥。姜墨兰任由她捂着,突然低头在那指尖轻轻一吻。
细雨僵住了,连呼吸都停滞。姜墨兰自己也吓了一跳,慌忙找补:"外国人的礼节......"
"骗人。"细雨红着脸戳穿她,"阿姐根本没见过外国人。"
炭火噼啪作响,映红了两人的脸。姜墨兰低头涮肉,假装没看见细雨偷笑的模样。小丫头的脚在桌下轻轻碰她的轮椅,像试探,又像撒娇。
雪落无声,覆盖了院里的老梅树。光秃秃的枝桠上,隐约可见几个小小的花苞,正等待着绽放的时机。
立春那日,柳家出了件大事。
姜墨兰正在布庄清点新到的云锦,忽然绣娘慌慌张张跑来:"东家,不好了!柳大夫拿着戒尺满街找细雨姑娘呢!"
她手中账本啪地掉在地上。自打上个月县令夫人寿宴后,柳大夫对她们的态度越发微妙,常在细雨挨近她时重重咳嗽。
"怎么回事?"
绣娘凑到她耳边:"听说柳大夫撞见细雨姑娘在您房里......"话没说完,街上传来一阵喧哗。
姜墨兰推着轮椅冲到门口,只见柳大夫揪着细雨的袖子往医馆拖,戒尺在阳光下泛着冷光。细雨踉踉跄跄跟着,发髻散了半边,腕上的铜铃铛叮当乱响。
"柳叔!"姜墨兰高声喊道。
柳大夫脚步一顿,细雨趁机挣脱,却被他一把拽回。街坊邻居纷纷探头,交头接耳。
"墨兰,"柳大夫声音发颤,"从今儿起,细雨住到前院厢房。"
细雨猛地抬头:"爹!"
"由不得你胡闹!"柳大夫厉声喝道,"姑娘家成日厮混,成何体统!"
细雨脸色煞白,嘴唇抖得说不出话。姜墨兰的轮椅碾过青石板,停在柳大夫跟前:"有什么事回去说,别让外人看笑话。"
她声音很轻,却让柳大夫松了手。细雨立刻躲到她轮椅后,手指死死攥着椅背。
医馆大门紧闭,连病患都被请了出去。柳夫人红着眼圈站在祠堂门口,手里攥着串佛珠。
"跪下!"柳大夫指着祠堂青砖。
细雨梗着脖子不动:"我没错!"
戒尺重重拍在香案上,震得祖宗牌位晃了晃。柳大夫指着姜墨兰:"你看看她,再看看你!墨兰腿脚不便都知道廉耻,你......"
"我怎么了?"细雨突然尖叫,"我喜欢阿姐有什么错!"
祠堂霎时死寂。姜墨兰的指甲陷进掌心,残肢抵着轮椅踏板,疼得眼前发黑。
柳夫人手里的佛珠啪地断了,檀木珠子滚了一地。柳大夫脸色铁青,戒尺高高扬起——
姜墨兰的轮椅猛地前冲,挡在细雨面前:"柳叔要打就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