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晏安静地看着林诺央在人形黑雾的包裹之下痛哭出声,像是一个受了很大委屈的孩童,声声凄厉。
他偏过头,拉起曲律的手,仔细看着布条上干涸的血迹,确定了再没有新的血液流出后才松了口气:“总算止住了。”
曲律神色淡淡:“没事了。”
盛晏松手之前,又不着痕迹地双手拢了下曲律冰冷的手掌,想要暖一下曲律的手:“这些倒霉孩子们怎么办?能送走吗?”
盛晏掌心的温度还缠绕在曲律的指尖上,像是无边寒夜中燃起的那一簇花火,温暖着曲律的四肢脉络,荡漾着一波波的余韵,但他说的话却是冰冷万分:“残魂入不了轮回。”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当听见曲律如同给这些孩子判了死刑的话语,盛晏还是有些难过,他抬起脚碾着脚下的一枚小石子,低声说:“那就只能让他们永远留在这里吗?”
曲律没有回答。
很快,盛晏又想到了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火灾死的人会成残魂吗?”
这次曲律回答的很快:“不会。”
盛晏脚下一用力,将石子踢出好远,在半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跳跃着落到了林诺央脚下,他擦了把眼泪,抬眼看向了盛晏。
盛晏冲着他高声道:“小羊啊,先别哭了,你看你这些哥哥姐姐弟弟妹妹的,他们可都是丢了魄,火灾是不会让魂丢魄的,你不觉得奇怪吗?”
林诺央面色一沉:“你叫我什么?”
盛晏面不改色:“小羊啊,我听陈明宇小哥哥这么叫你的。”
林诺央紧咬着后槽牙,一字一句道:“别、那、么、叫、我。”
盛晏从善如流:“OK,小央。”
林诺央:.......
原本萦绕在他心头的沉痛荡然无存,他抹了一把脸,看向曲律问:“什么意思?”
曲律解释道:“火灾不会导致他们魂魄残缺。”
林诺央还是一脸莫名。
盛晏一脸震惊地看着曲律,腹诽道:说的好,跟没说一样。
说话的艺术已经被曲老师深谙于心,“看似说了,实则没说”这一招运用的炉火纯青,颇有公关发言人的风范,看来曲葫芦除了演电影,似乎还可以另辟蹊径,往经纪人的方向涉足一下试试。
“意思就是,他们要么是在生前已经被人剥夺了精魄,要么是在死后遭受了天雷,厉鬼啃噬,或者有人做法为他们强制剥离等等,总而言之一句话,这些孩子们经历了些我们不知道的事。”
曲律指望不上,盛晏只得自己接过话茬:“残魂没有神智,死后的事我们已经问不到了,现在突破口只有一个。”
林诺央恍然大悟:“那辆龙猫商务车。”
盛晏打了个响指:“聪明。”
林诺央的眼中瞬间燃起了希望的火光,灼灼耀眼,宛若黑暗迷雾中的灯塔,但很快,那抹光芒又熄灭了,他低声道:“我不记得车牌号了。”
盛晏无所谓道:“十年了,即使记得也没用了,不过...”
他顿了顿,不知想起了什么,嘴角的那抹笑意飞快地消失。
“问问信天翁不就得了。”林诺央调笑道:“他可是信源的公子哥,信源有什么事能是他查不到的?”
这话带着一股直白的不满,林诺央自己也清楚,但他就想这么说。
他无法不恨信天翁。
即使在林诺央跟信天翁相处的过程中,他能够清楚明确地感受到信天翁这个人的简单纯粹,或许他根本不了解信源福利院的秘密,但既然有爱屋及乌,也会有恶其余胥,林诺央自认为不是什么就事论事的大善人,祸不及子女的前提是惠不及子女,信天翁为人再好,再没有架子,他是信达的儿子这一点就已经让林诺央厌恶。
果然,在听见他的话之后,盛晏的脸色变得又难看了几分,他紧抿着嘴唇,似乎陷入了为难纠结之中,但很快,他紧皱的眉毛又旋即展开,果断道:“不用,我确定他查不到。”
林诺央轻笑一声,面上显露出几分不加掩饰的不悦。
“不管你信不信,信天翁在十四岁之前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家里是做什么的,他这人心里只有吃喝玩乐,其他多余的事一件都没有,如果这件事真的跟信源福利院脱不了干系,那信达肯定会做出周密的计划,三十个信天翁的脑袋加起来都比不上一个正常的成年男子,要他去查?倒不如让他直接当面去问下他爸,为什么要打孩子。”
林诺央微眯起了眼:“你这是在为他开脱?”
“没有,就事论事而已。”盛晏停顿了下,又继续道:“凭我对他十多年的了解,这事跟他无关。”
“好,他不查。”林诺央语气冰冷:“谁查?”
“我。”
两个声音异口同声响起,一个清亮一个低沉,但都是一样的笃定。
盛晏瞪大眼看向曲律,惊道:“你瞎答应什么?”
曲律神色如常:“残魂无辜。”
盛晏:“你也无辜。”
他指着曲律的手,直言道:“先把你自己这一身伤处理好再说吧,当务之急是赶紧从这鬼地方逃出去,不逃出去,谁查都不管用。”
片刻后,盛晏又皱起眉:“奶奶的,我冰箱里还有药呢,别再失效了。”
曲律却罕见地搭了腔,问:“什么药?”
盛晏冲他呲牙:“补阳药。”
曲律:......
“家常回去了再聊,趁着天还没黑,我们抓紧时间逃出去。”盛晏看着窗外流金般热烈滚烫的夕阳,将天地间都染成了金黄,红日高悬在天际,溺毙在厚重的云层之中,唯有四散的锐利金光恍若利刃,凝着骇人的杀意。
不知不觉中,夜晚正在缓慢逼近。
如果黑夜真的来临,谁都不知道在这个诡异的房间中会发生什么。
所有光亮倒映在曲律的一身洁白之上,被映衬的更加明亮耀眼,在他身上描摹出微弱的金边,盛晏几乎挪不开视线,他听见曲律说:“我们需要找到幻境中的出口。”
盛晏反应很快:“你是说那个狗洞?我跟沈公子早找了,不见了,还差点打起来。”
林诺央竖起眉毛:“嗷?你打他了?”
盛晏哭笑不得:“我打他?你可真是高估我了,我一根头发丝都没碰他,倒是他照我腰上狠狠地来了一脚,唉,曲律,你看见那个脚印了吧?我连他42的鞋码都看出来了。”
他就是随口一说,根本没期待曲律会附和他,没想到曲律不仅应了,还多说了一句:“是,盛晏疼了很久。”
盛晏掏了掏自己的耳朵,根本不敢相信自己刚听到了什么,果然男人的嘴,骗人的鬼,就连曲律这个浩然正气的都会说谎了?
林诺央看不懂他们两个之间的暗潮涌动,他比谁都了解沈铭夏的性格,耍起脾气来真的会打王八拳。比如他和沈铭夏的第一次见面,也就是在他郑重地向沈叔叔许下“会用生命保护沈铭夏”的承诺后,刚跟沈铭夏短暂地相处了三分钟,他就忍无可忍地跟沈铭夏打起来了。
没办法,丫太欠揍。
一直到现在林诺央偶尔还会有脱了鞋拿鞋底子狠狠地抽沈铭夏的冲动,他踹了盛晏这件事,林诺央一点都不意外。
林诺央叹了口气,面向盛晏恭敬地鞠了一躬,就像他从小到大做的那样:“对不起,我家少爷脾气不太好,冒犯了请见谅。”
盛晏浑身的毛都在这个鞠躬下炸起来了,那些他死去后被人吊唁的画面自动浮现在脑海里,他一个闪身藏到曲律背后,连声道:“别别别,别把我送走了!”
谁知曲律的声音比他更严肃:“别这样。”
林诺央动作一僵,讪讪地直起身来:“总之对不起。”
“没关系!”盛晏大声喊,转而又凑到曲律耳边小声说:“快想想怎么出去。”
曲律思索了片刻:“太阳会落山,收音机会没电,这说明幻境中的时间并不是静止的。”
电光火石间,一个念头在盛晏脑中闪过:“你是说…除了我们,这里面一切的景象都会随着时间流动。”
曲律没有反驳。
“那就再出去看看。”盛晏活动了下脚踝,脚下的伤口还没完全愈合,今天又逃命般地走了这么多路,眼下多半是又有伤口裂开了,又疼又痒,像有无数小虫在啃食撕咬,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盛晏也没法脱鞋处理,只能不动声色的忍了,心中骂骂咧咧。
临离开前,那些孩子们依依不舍地拉着林诺央的手臂,黑雾萦绕在周围,稍纵即逝,如同冬日里落于肌肤上的雪花,林诺央鼻尖酸涩,即便半边身体都已经被冰的麻木,他依然不肯迈开步伐走出来,感受到曲律和盛晏询问的目光,他轻声道:“我们走了他们该怎么办?”
“继续留在这里,留在福利院的遗址中。”曲律的声音很轻,是不同于以往的柔和:“他们会一直留在福利院中,直到魂飞魄散。”
林诺央苦笑:“没办法了吗?”
曲律摇头:“残魂不入轮回,但你可以跟他们告别。”
“知道了。”林诺央终于还是迈动沉重的步伐,拨开迷雾走了出来,他跟那些孩子们太近了,现在身体都已经被寒意侵染的不听使唤,但也正因为如此,他才能够感受到那些无言的期待,轻轻压在他的肩头:“那,再见。”
他曾经同这些玩伴不告而别,没想到再次重逢却已经阴阳相隔。
地面上的一层黑雾在林诺央的脚步下泛起层层涟漪,光明的圆点散开黑暗幽幽闪烁,每一步都像是他走过时光的标记,是他丈量出光阴的坐标,通往他一个人的未来。
临离开前,盛晏鬼使神差地回了下头,正看见曲律在关门的瞬间挥手,金色的浮尘在空中洋洋洒洒坠落,如同星辰,正觉得稀奇,曲律就已经走到了他的身边,盛晏也不掩饰:“做什么了?”
曲律的步伐走的很慢,甚至有些刻意,正好林诺央正在费劲地把沈铭夏往背上扛,他们两个也能趁着这点空暇多说几句:“布了个幻境。”
盛晏失笑:“我猜猜,这个幻境里是不是有吃有喝,有玩具有伙伴。”
曲律轻咳一声,脸颊爬上一抹红晕。
盛晏笑容更盛:“看来又叫我猜中了,曲葫芦,你可真的是个好.....”
不等盛晏说完,一阵暴烈的风扬起,呼啸的风肆虐灌入盛晏的耳朵,吹得他几乎难以站立,正慌张间,一个温暖而熟悉的怀抱将他包裹,在难以睁开双眼的黑暗中,他听见曲律一向平稳如死水的语调中难得地夹杂上了欣喜:
“...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