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风长夕阳也收敛光芒,深紫色的云层沉在天边,宗长一路纵行疾驰无阻碍,勒马一院边。
他挥手一示意,守在门口的侍卫接下章鹤鸣,拿下防寒的披风,领她进了房门。
屋内是碳火烧久热闷,窗子紧闭,茶几上香薰正向上流一袅烟,章国君坐在榻上轻抬眼:“跪。”
章鹤鸣才刚进屋,向前急走两步在塌前跪下。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章国君的语气悠悠,就好像在责备一个贪玩久不归家的孩子。
章鹤鸣回道:“鹤鸣知错。”就好像她今天还在家里住着,只是下午跑出去玩了一会。
“知错就伸手。”
离国君仍有两步路的距离,章鹤鸣看着老国君抽出一根木板,便向国君塌前又爬了几步,手心向上袒露于父亲。
木板落下,疼。
章鹤鸣低眉顺眼,等候下一步发落。
榻上的老国君那木板拍拍章鹤鸣的脸,示意她抬头。
“元戎的回信,你等会能看到,你就代表我们平阳,前往会友结亲。
家天下国事,章鹤鸣。”
“女儿知晓,但还有一事相求。”
“你说。”
“……能不能帮行宫那边说一句,我回来了。”
老国主却不耐一凛眉:“没这回事,退下。”
“……是”
还是自己失误,早知道当时能给他留下点信息就好。
日子就像是被重复再拉长,现在回望那天,就像发生在昨天一样新鲜。手上的伤好多了,只是仍使不了大劲。
“自以为掩饰不错,没想到在太傅眼中还是遮掩得拙劣。”章鹤鸣微笑道。
“没事没事。里面那个少年,就是我徒弟了,你们以后也算半个同门。”尚孟秋道,“你来讲讲吧,元戎给的条件是什么。”
章鹤鸣的美目一转道:“说来也奇怪,元戎要南下攻平阳,但却久无动静,平阳担惊受怕久。当朝国君听说之后,就主动遣人往元戎请问他们的意思,结果他们退兵不犯平阳的条件却很简单,随便派一个公主在一个星期之后过去,就可保平阳五年安定。”
“这确实是,很随便的条件。”尚孟秋擦了擦头上不存在的汗,看向面前好像沏完茶就正襟危坐好像不知道要干嘛了的少女,尴尬道,“你吃饭了吗。”
“嗯……平时能去膳房吃,但是您……”
“我不可以吗?”尚孟秋指了指自己。
考虑了一下,章鹤鸣答道:“可能不太方便,我会取一点东西回来的。”
“不用。”尚孟秋抬手制止,“作为你们平阳的外聘人员,这个福利水平这么低吗,我就要自己去,我故意的我看他们能怎么说。”
尚孟秋一估摸,时间也挺迟了能吃中午饭,便朝着萧泓那屋一挥手:“萧泓,起来了去吃饭。”
“吃饭气势也要这么大吗?”
“太傅这是冒着一身正气,所以你会感觉很凛然。萧泓,萧泓~”尚孟秋说罢,等不到人回应,便转身开门进去查看。
他已经在心里嘀咕,这小子不会真受伤了?
却见床上空荡荡,被褥被叠好一条多余的褶皱都没有。可以见得主人离去时悠然的心情。
尚孟秋:“?”
“怎么了——太傅。”
“无事,”尚孟秋假笑到,合上门,“你师兄应该还要休息会,咱们先走吧。请公主带路。”
玉兰花树下,章鹤鸣收整好茶具,便低头跟在了尚孟秋身后。
还没推开门的尚孟秋:我不认路啊。
“四公主,在下不认路,你上前来,我跟在你身后吧。”
章鹤鸣听见后,摇头:“尊师重道。”
尚孟秋扶额道:“我们虽然是师徒,但我这人比较随便,你看萧泓,从来都是跟我并肩走的,你要不能接受的话,就跟我并肩吧。”
“……好吧。”说完她走上前,又莫名其妙的接了句,“太傅等会请……嗯……”她停住手斟酌了下措辞。
“冷静。”
门被推开,尚孟秋一挑眉,之间屋外的石板路冷冷清清,他抬脚跟在章鹤鸣身后。
————————
尚孟秋和章鹤鸣坐在单独的隔间里,等菜上完后,便解下面具,用筷子叉起一个蒸饺,他也奇怪为什么会这么顺利,膳房的人态度为什么这么好。
对面的章鹤鸣看起来像是直接愣住了,僵坐在位置上看向自己。
“咋了”在心里打了个转还没问出口。尚孟秋突然感到一道视线透过窗户落下来,接下来的一瞬间,窗户的插销被一柄黑色长刀削断,窗户被一脚踹开,萧泓居然一声招呼不打就跳进来了。
好暴力的闯入方式。
这根本不萧泓。
这下换尚孟秋僵坐在位置上了,他看向窗外道:“你……”
“师尊,我把他们都打服了,现在想吃午饭。”
尚孟秋隔着面具看不到萧泓的表情,只能听出他心情不错,于是道:“坐……坐呗,一起吃。”
“你……”尚孟秋偏头看身边坐着的萧泓,斟酌道,“你……”
“嗯?”萧泓也解下面具,笑眯眯。
“额……无事……”尚孟秋看向章鹤鸣道,“这就是你师兄了。”
章鹤鸣好像很惶恐,强捺住抬手遮眼睛的欲望,在意道:“我,是不是要捂住眼睛。”
“啊?”尚孟秋看了一眼萧泓,表情还算是正常吧。又低头瞥了一眼桌上的面具,略恍然道,“没事,面具防别人,你用不着,我不是要教你东西么,咱们暂时是一伙人。”
尚孟秋本来想在公主面前装个B刷点好感,以后方便打探消息,没想到萧泓偷偷潜出去把人都教训完了。
而且……这是不是有点嚣张啊,毕竟是在别人家的底盘,咱们还要打探消息呢,可不能被开除啊。
尚孟秋挠头,还是开口问道:“萧泓,你没下重手吧。”
“还好,有几个人在复春宫附近偷听,一般般重手。你讨厌那老国君吗?”
尚孟秋愣住了。
这是能直接在人家姑娘面前问的?
章鹤鸣愣住了。
这是我能听的?
尚孟秋:“呃呃嗯呃呃呃。”
章鹤鸣嘴巴紧闭:“……”
尚孟秋眼神在萧泓和章鹤鸣脸上移来移去,嗯嗯哼哼半天:“这……一般般讨厌?”
“我也是,他刚刚打我了。”说罢,萧泓表现出郁闷的样子,对尚孟秋道,“师尊也没关心徒弟。”
面对萧泓的控诉,尚孟秋不知道他突然抽什么风,考虑到他应该是有自己考量,于是认可道:“确实,真是太过分了,要不有时间了我让国君赔咱们点钱?”
萧泓:?
萧泓道:“不。”
不?
尚孟秋又点头:“不,也行。”
萧泓又道:“不。”
奇怪了。
尚孟秋和章鹤鸣草率的随便打包了点东西回复春宫。回到偏房里,尚孟秋将萧泓按在床边按住他的手腕 。
这是,生病了吗?
“师尊,我没生病。”萧泓道,“元戎对平阳的要求,非常敷衍,送去什么样的人,对他们来说根本不重要。有传言说,上天降下秘言,九难贤者渡过九难,就能肉身成圣,现在是最后一难。平阳的国君稳不住了。”
“秘言?或许是有心之人传出的风言吧。”
“是的,苍梧和元戎的纵容对平阳来说,都太过分了。小虫的挣扎,在元戎看来只是螳臂当车,明明是轻轻一指就能碾成粉末的地方,为什么留着它呢。”萧泓低语道。
尚孟秋明白过来了,萧泓不是心情好,他这应该算——兴奋。是对靠近一个大阴谋,本能产生的颤栗。
“这件事,我们到了元戎应该能有解释。”
“师尊,你就没有怨恨过吗,想要报复别人,不管是在聊城的时候,还是在平阳的时候。”
尚孟秋叹气:“你怎么这么想,难道有极强的力量,能把别人打得满地找牙就算成功了吗。我一巴掌,能打到别人几辈子都投不了胎,但你打死别人之后呢。秩序重建,安顿民情,是否能服众。有些人坐在了某些位置上,你就是杀不了他的,即使他不是一个好人,但仍然有人在仰仗他为荫蔽。我觉得吧,仗剑天下,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杀伤不能以杀止,亮剑是为了让坏人难作恶。修灵先修心,心清灵满慧生。在聊城的时候……阎罗王坚守阵法中心二十年,我很佩服她。而别的人,其实只要理解了他们,就不会太执着,不会太生气了。
世界就像嗯……”
尚孟秋揪起被子的一角道:“世界就像一床被子一样,盖久了的被子难免有损坏,有人害怕被子下的其他人被风吹冷,所以拿起针线缝缝补补,有人看见内里的棉花雪白,就往外拉扯抢夺,而更有很多人,他们没有针线又不愿不敢或是不能抢夺。他们唯一的期盼,就只有那些能拿起针线的人了。”
雨点会淋湿每一个人,但这个世界不是公平的,有些人没有伞。萧泓,你从何处而来,应该最懂得他们的平凡,你又天赋异禀,修炼在你身上比别人简单。对于有天赋的人来说“走上去”,不是什么难事。“走上去”还能往心下放才是难事,他们的成功来得太过轻松,轻松到他们还没有经验历练自己的心智,就已经沉没进了奢靡的浮华里。
我们都不是故事,我们都是人,有坏人,就让他坏。但永远也不原谅,不顺从,只是不能刀光一闪,就抛却所有人潇洒离开。师尊向你保证,我们会解决这件事的,师尊也错了,下次绝不让别人打你。”
尚孟秋认真看向萧泓,长眉顺目,和易平允。
萧泓听完每一个字,神情复杂,屋子里静了一会,他才小心翼翼的开口道:“好,弟子谨记。”
说罢,他又慢慢拢住尚孟秋的肩膀,小声嗫嚅道:“弟子不是这个意思……弟子只是…心疼师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