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泓在里面手术,尚孟秋在屋外,看着窗纸上,人影绰绰。
他将萧泓腰上挂的包带了出来。
尚孟秋把束口的袋子打开,将里面奄奄一息的肥鸭子拎起,放到台阶边,自己也坐下了。
身边,有打下手的小童忙前忙后穿梭而过,门“吱呀”作响,打开又关上。
应该是萧泓在这鸭子上动了手脚,让它这么久都不能做声,在萧泓昏过去之后,鸭子也被慢慢放开了控制,于是在原地扭动脖子,在原地咳嗽。
尚孟秋又在残缺的衣料上扯出一道布条,把鸭子正欲张开的两片扁嘴系在了一起。
大白鸭子开始在原地扑腾翅膀,踉跄着爬起来……
却又被擒住翅膀,连带两个大红脚掌一起用细长的白布条绕上几圈,被尚孟秋抓住脖子丢到树下。
大白鸭只有长脖子仍然自由,它用脖子撑住脑袋,在院子银杏树下的草丛里拱来拱去。
如果不是身上所有能作妖的地方都被捆住了,那这院子里的草丛应该都会被它啃成癞子头。
尚孟秋最后撇了眼那个往草丛蛄蛹的白影子,留了个印记在它身上,就从空间里找了块白玉,凝出一柄灵力细刀刃。
他紧压住这道凌厉的能量,仔细按照记忆中的样子往上面雕刻,在其上复刻那块从芳九鸦胸中扎出来的白骨上的暗红色镂空痕迹。
从底部到尖端,有的路线崎岖,痕迹上下交错,或者交织,但它们都无一例外,密密麻麻如沟壑深深下切。
尚孟秋在握住断骨的那一瞬间,神识就已经流遍每一处空隙,他就这么慢慢的用灵力刃再次压上去。一块无暇的玉料,慢慢的,将那截断骨上的蔓延的奇诡深红下切痕迹全部复制下来了。
白色的玉料抓在手里,是温润的,他拿着它工作了许久,现在抓在手心里的这块玉骨,甚至在寒夜里微微发热。
远山与天相接的天空已经探出了点黎明的微光,看来再过不久太阳就会出来,虽然天气还是冷,但现在已经是春天了。
尚孟秋盘玩着这块跟萧泓现在身体里那块一样的“断骨”,仔仔细细的分析了所有的纹路走向,遗憾的发现,虽然自己复刻出了一模一样花纹,但花纹本身居然不能引动天地间的任何力量。
所以,萧泓的那块断骨,里面的记忆不是被制作成了引动灵气的力量寄托,而是记忆本身带有的力量就非常强大。
那是一股可以为萧泓所驱策的,记忆与力量。
尚孟秋慢慢从思考中脱出,就发觉自己身边,蹲了一个小厮打扮的短衣少年,袖子被白鸭子叼住,手上还有红痕,看起来是被咬了好几口。
挣脱了白布条的鸭子两片橙黄色的扁嘴大张大合,扭动身子用鸭胸爬行,狠狠在那小厮的手上又狠狠叼一口。
“哎!仙师!”那小厮声音又恼又无能,“您管管它,不然我我我要打它了!”
那小厮手里拿着根短树枝,戳白鸭蓬松的鸭胸,上面还剩的那片叶子仍青翠,叶脉都好像泛着金光。
尚孟秋笑笑,把握在手里的玉骨收进空间阵法,将白肥鸭子拎到脚边,向那小厮道:“这细树枝可看起来不像这院里捡的,你是别的院里被调遣来,受老医师的命令在门口看着我的。”
“嗯,齐师父关心你,看你在这里雕个什么东西,也不敢打扰。里面那个小仙师伤势已经平稳,用不了两天就能下床行走了,这里是绍家城。”
尚孟秋还是笑,他的目光在那小厮握着的那根树枝上刮了下,心中就有了猜想。
“我先去看一眼徒弟,等会带我去找下齐老先生吧,我想感谢感谢他,再问问我徒儿的伤情。”
尚孟秋转过身,掐住大白鸭子的翅根把它拎起来,心里还在惦记那片翠绿的叶子。
那上面的叶脉,是一个小型的攻击阵法。
自己非常熟悉。
是他最最熟悉的阵法,以至于掠过一眼就能看出。
是他开始修行后,师父教他的第一个阵法。
尚正余,不会安排这么垃圾的人来攻击自己。
那就是他曾经,与这里的人有交集?
当年在老头的山上,每次过不了几天就要抽查,而且老头抽查的规律完全无迹可寻,今天考草药下次考剑式。
如果答不出来要练宗门基础剑法五百次,答出来若是不能全对,就要罚练一千次。
为什么回答出来一部答案,反而还罚的更重来着?
记忆里,老头的声音仍然清晰。
“答不出来,就另谋生路。要是答错了,你的答案有可能会害死你。”
尚孟秋还记得,他在尚正余坐下为徒的五年之后,抽查考试的惩罚就翻了倍。
为什么十年前惩罚就升级了来着?
难不成是年岁渐长,也更皮厚了?
尚孟秋拎起了已经安静下来的白鸭子,推开木门走进去,反手合上门,将那个小厮隔在门外。
萧泓正倚着床头,被子很厚,压到胸口,手中卷本书。
尚孟秋把鸭子放在桌子上,走近萧泓把那本书从萧泓手里抽出来,搁在床边,从腰上解下了那串羽毛的挂饰。
断骨已经归位,自己也不需要这个法器了。
就在尚孟秋要将羽毛挂饰塞回萧泓手里的时候,那只手“噌”的一下收回去了。
“?”尚孟秋抬头。
只见萧泓已经睁开了眼,黑发披散,睡的微乱。
尚孟秋看着面前的萧泓,看他咬着牙,把五指摊开收在脑后,道:“我送给你的东西,你还给我?”
尚孟秋思考了一下,嘻嘻一笑,再而斟酌道:“用不着了,还你咯,”
“……”萧泓不说话,只是把手举得高高的来表达自己的不满。
“好吧,”尚孟秋勉强把羽毛挂饰重新挂回了腰间,:“你倒是还真的有点好东西啊,我神魂不稳的事情,连我师傅都没办法。”
萧泓看他把挂饰收下了,才慢慢把手放下来,道:“你现在来,是有什么发现了吗?”
“哇,你怎么这么想你师尊,我这么功利吗?”尚孟秋一摊手表示无辜,“我就不能是来关照徒弟,看看你恢复的怎么样了吗?”
“那你说……”
尚孟秋凑近了床铺,神秘道:“萧泓,你觉得给你开刀的那个老医师如何。”
“手艺精湛。”萧泓表情不爽,脸上写满了:果然如此。
“你认真的吗?”尚孟秋瞪大眼,“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如惊弓之鸟。”
“对,我刚刚遇到了一个超级奇怪的小孩。这个大肥白鸭子,它能在芳九鸦那里如此受宠,肯定不一般,我本来怀疑它可能会变成男鸭子精,但仔细探查过后还是觉得它好像只是有点通灵智而已。我刚刚在门口想事情,这鸭子从院子那棵大树下面扭到我身边来咬那小孩,那小孩肯定不怀好意。”
萧泓的眼睛里都是震惊:“你在外面就发现了这个,重大发现?你怀疑那小孩要刺杀你吗?修为八重天,尚华宗枫露山的长老”
“哎呀你不要这样多不好意思。”尚孟秋眼睛心虚的乱飘。
“反正我们等会就跑,我去看看那齐老医师,把钱结了我们就跑,你管好这个鸭子,等会帮我把它身上的绳子都拆了,不然血流通不了。”
说罢,尚孟秋不管萧泓,丢下仍然迷茫的萧泓就又推门出去了。
善人堂……这个医馆叫做善人堂,前朝时,北边的平阳国有一齐戸善堂,主家正好姓齐,属于势力极大的民间组织。凤庾奇荒之后,渐渐销声匿迹。
十年前的凤庾奇荒,正好是在尚孟秋离开尚华宗外出历练时发生的,受灾地并非苍梧国,而是大陆北边雪山脚下的,一个游牧部落。奇怪的是,当时灾民涌过夹在南北两大势力之间的弹丸小城,平阳国却没有受到多大冲击,最倒霉的却是苍梧。
那时候皇都小巷子里挤着的乞丐,多到能踩死人。
也是那时候………自己和宗门失联,还在几个月后,被抓回了枫露山。
尚孟秋是一个不太能用巧合说服自己的人。
尚正余。
他要干嘛。
是不是当自己在藏书阁像个神经病一样翻典籍的时候,他就想好这一套了。
他知道自己肯定不会收集别人的魂魄去修复萧泓的神魂,所以他说给自己听的办法,跟赶自己出宗门来没有什么差别。
碎玉城是离尚华宗最近的人族聚集地,老头最懂他,他知道……他知道凤庾奇荒,他知道自己入世肯定带有私心,会带着萧泓去夷馆,他是聊城二十年前的纵火者,跟皇家有联系,知道麒英的动向和目的……
他知道聊城阵法外,那具无名女尸是哪儿来的了。
一直以来,都是他最能揣摩自己。
尚孟秋停在一处院墙下,也不知道能往哪里走了。
他遍体生寒。
尚孟秋自从十年前在影阁里造反失败后,就有些害怕尚正余,害怕他不近人情雷厉风行的手段,害怕他大起大落悲喜无常的情绪。但他与尚正余师徒二十载,居然还有点虚与委蛇的狗屁情谊,有时候也挺想骂自己两句,还蛮见的。
他更怕尚正余像凤庾奇荒那次一样,任他傻愣愣地蹦跶,然后抓他回去,就像在用一只狗看家,到了时间又把它抓回家。
他如果一举一动真在尚正余眼皮底下,那他就更怕干坏事。
被耍惨了,这次又是想让他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