偃枉然讹她?
江谈夙睫毛颤了颤,咚地放下银壶,正要说话,挂着银匙的瓷碗塞入她手中,琥珀色的饴糖冲散她的闷气。
对面伸长了手,用银匙挑了几缕糖丝,送到她唇边。
文霁擦了擦受手,捧起碗,对偃枉然道:“楼主,还是我来伺候县主吧。”
偃枉然没松手,文霁便不敢去接银匙,江谈夙就着含了一口糖,真甜。
偃枉然放下银匙,毫无防备进入正题:“你急着寻我,是因为高守泰之死与皇帝有关?”
江谈夙让文霁不用伺候,去栏杆处听戏,随后说:“如若高守泰是去面圣,杀他之人的意图便是不愿意让他见到圣上。那西凉王、川北总管黄连颢、陇西监牧郅故长,京中苏尚书皆有嫌疑。”
偃枉然微微挑眉,显然听见了意外之词:“苏点青与大朔皇帝是一个阵营,你为何怀疑他?”
“直觉。”江谈夙直言:“苏点青看似与我父亲,与圣上是一条心,实则暗藏叛心,即使他不与西凉王接触,可他也不愿看我父亲稳坐内阁首辅的位置,西凉反对朝廷而言是一次洗牌的机会。”
“仅凭直觉是否太武断?难道就没有其他理由?”偃枉然把住琉璃盏,鸣沙酿斑斓宛转。
江谈夙忽地矮了身子,凑过半张桌子,神神秘秘:“若我说是神仙托梦,楼主信吗?”
偃枉然学她,也凑过来,轻笑道:“若你说是灵魂出窍,活了两世,我也信。”
江谈夙迟疑地盯着偃枉然。
数次巧合凑到一起,就不是巧合了。
恰如其时,文霁听戏听到一半,转回头来,道:“我家姑娘来灵郡前,还忽然问起府内侍卫长是否姓偃。姑娘当时直说梦见神仙便好,害我还以为你撞了邪。”
文霁以为凑句玩笑热闹而已,又掰回头去看戏。
她这句玩笑话,轰地炸在两人心中,又腾飞出浓浓疑云,飘在双方眼中。
偃枉然直起身,端详面前人,江谈夙也直起身,打量对方反应。
此情此景,她恨不得握住偃枉然的手,摇晃呐喊:“亲人呐,可算找到你了。”
这个念头又迅速冷却,因着上一世,她与偃枉然似乎也并未到“亲人”的地步。
恍然记起那场荒唐的拜堂与之后两夜凄然的洞房花烛夜,江谈夙面色红了又白。
偃枉然将她时晴时阴的表情尽收眼里,只很轻地道:“你还记得杀苏点青的事吗?”
江谈夙当然记得:“我说了第一次杀人是在朔京大雪之日。”
偃枉然了然,又问:“杀他之前的事呢?”
江谈夙点了点头。
偃枉然也跟着点了点头,二人沉默了,他又瞥开眼,道:“上一世与这一世,作不作数,由你说了算。”
江谈夙心道,那种事怎么作数?本来也是假的……
“往事不可追,如今我是县主,你是枉春楼的楼主,这些都不会再变。”
只这句话,偃枉然扑飞的眼神才有了实质的落点,他冷静地盯着江谈夙:“好。”
江谈夙看他不冷不热的态度,轻咳一声:“你……别往心中去。”
她本意是劝他别将婚事看太重。奈何偃枉然听完,神色堕冰似的,彻底封住了。
半晌。
“我不认为苏点青会杀高守泰,倘若他不满侯爵,应当在此时调拨侯爵与皇帝的君臣关系,让高守泰与高璋成为博弈的筹码。”偃枉然重归话题,已经将情绪收到一干二净。
江谈夙心思不敢再浮动,她拨着银匙,心里将事件又掰碎想了一遍。
高璋之死,运马舆图已然可以将西凉王叛变的苗头偷偷递往京城,足够圣上凭此裁断西凉王的野心。因此,西凉王不会急迫想杀高守泰,甚至去扒他的衣物。
嫌疑人的范畴一下子缩小到黄连颢、郅故长身上。
江谈夙想来想去,此二人于高璋贪污事件而言,皆非主心骨人物,找不到痛下杀手的理由。
她犹豫道:“还是得从高璋与圣上的关系入手,高守泰凭什么能让圣上网开一面?单纯是旧情吗?何人不想让圣上想起这段旧情?”
偃枉然从另一个角度与她分析:“暂且不谈旧情……”
一提“旧情”二字,两人又默了默。
他继续道:“杀高守泰之人是一个矮小的胡人,我倒认为此人是大朔人乔装,目的是让人以为高守泰要揭发的秘密与鹘夏,或者西凉叛变有关。”
“你是说,他刻意将衣服反转,让办案人查出他是胡人身份,是引诱办案人怀疑幕后主使与西凉王有关?因此我们不该去关注西凉或者陇西的势力。”江谈夙抛开旧情的思绪包袱,又凑到桌面上,与偃枉然拉近距离。
既然相认,她反倒不拿偃枉然当什么高高在上的楼主了,只当他是朋友。
偃枉然手臂离桌,说:“我有一个猜想。”
“你说。”
偃枉然盯着她莹白的手腕,平铺直叙:“不想高守泰上京的,唯有知晓当年圣上与高璋交情的人,而这些人目前在朔京居多。”
江谈夙拍桌道:“我怎么没想到,我即刻向我阿爹去信。”
偃枉然赞成,江展祺对朝中态势更为清楚,杀手是谁,由他与江谈夙来查,但幕后指使恐怕只有江展祺能查到。
文霁回头看两人,提醒:“夙姑娘,那糖歇凉了就不好吃了,若要吃就要泡开热水。”
江谈夙抱住碗:“你让店家再熬一些,我带走。”
文霁出去了。
偃枉然看着门关上,这才又将手臂靠上桌子,接过已经硬了的糖,用力划拉出一块,递到江谈夙唇边:“从以前就贪吃甜食,在那种吃人的苦地方怎么待得住?”
那种地方指的是袭香院。江谈夙苦笑:“抱着巨大仇恨,哪有心思念着甜,日夜都想啃了苏点青和新皇帝的骨头。”
“为何不让侯爵将苏点青调离朔京?”偃枉然又挖了一勺糖,递给江谈夙。
江谈夙瞧见他修长手指斑斑旧伤口,好奇他重生后,日子如何过的,顺手将银匙接过去。
“没有证据,我阿爹不会动手。而且,江家的敌人不只苏点青一人。只要西凉不反,大朔不一分为二,二殿下不自拥为新王,江家才能长盛久安。”
文霁进来,问江谈夙:“姑娘今晚宿哪儿?”
偃枉然替她作答:“枉春楼在韦州有一处别庄,公孙籁得了消息也去那里寻我。”
江谈夙莫名跳出一个念头,跟蚱蜢似的,转眼又跳进草丛不见影子,她好奇问:“偃枉然,你在灵郡置办了许多的宅子?”
已经迈步出门的偃枉然回头,幽幽道:“住过四壁透风的陋室,大冷天睡过凉砖似的床,如今唯一喜好是买宅子。”
四壁透风的陋室该不会是说他们成亲的那间山间小屋吧?
江谈夙不好多问。
韦州别庄也在山间,依山的大宅邸如匍匐巨兽。夜幕四合,山野凄寂,一条进园的大路两旁隔两米竖朱色柱子,中空部位立着执莲花灯的小铜人,灯火一团团映照地面,很亮。
江谈夙下了马车,步行至宅子前,感叹此等规格,朔京内都少见,偃枉然这一世可真富有。
门打开,数名仆人掌灯开路,偃枉然等了片刻,江谈夙上前来后,门后才牵出一匹马,通身雪白。
江谈夙一看,门内有一条笔直石板路,偃枉然扶她上马:“不会武功,走路需半柱香,不如骑马省时。”
江谈夙懵懵懂懂,回头看文霁,文霁也被扶上马,只是由人牵着。
文霁觉得新奇:“姑娘,你且去谈事,我随这位姐姐四处逛逛,可好?”
江谈夙看牵马的人是之前在枉春楼迎她的春千,便道好。
蓦然,身后也翻上来一个人,偃枉然坐在江谈夙身后,双腿夹马肚,飞奔向深宅里。
江谈夙在风中笑言:“你以前也这样带我,可惜不如城外,跑起来不痛快。”
马匹顿时四蹄离地。
江谈夙闷不住的娇呼被风击散。
到了议事的厅堂前,偃枉然翻身下马,将她接下来。江谈夙识趣地越过他的手,自己溜下马。
公孙籁立在厅堂前,止不住笑:“楼主,山里都能听见马鸣,你的动静太大了。”
偃枉然随江谈夙入厅,公孙籁立即收了笑跟上来。
屋内摆两个火盆,江谈夙立即捂得热,脱去外氅。偃枉然将衣物接过去,转头问公孙籁:“查出点什么?”
公孙籁如实回答:“派出去的人查到贩马的人与那胡人相似,马的行囊里有一张去往巴州的舆图。韦州水域也查了,颖水渠旁有人见过高守泰与胡人的踪迹。再有就是高守泰在盐州用膳时,曾离席去与人见面,一盏茶时间左右便又回来了。”
偃枉然:“韦州出入城的生面孔呢?”
公孙籁:“守城的说了,生面孔有一些,不过没有那名胡人,但是见过高夫人。”
江谈夙:“高夫人是乘马车,还是骑马?”
公孙籁:“高夫人腿脚不好,自然是乘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