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了!生了!竟是个带把儿的!天大的喜事啊!”报喜的声音炸开来。
新的生命放声啼哭,旧的灵魂噤声呜咽。
啼哭响彻云霄,呜咽湮没虚空。
众人舒展着身子在得偿所愿地高喝,她佝偻着躯体在饮恨吞声地残喘。
男人喘着粗气,踹得也有些乏了。他阴鸷地扫了一眼地上那蜷缩成一团的气息微弱的身影。
为刚出世的儿子的积福,出于一丝事后可能存在的心虚,亦或是对一个彻底失去反抗能力的蝼蚁的轻蔑与不屑。
她最终被放过了。
虽然遍体鳞伤,筋骨欲折。
但头颅却要低下去,低到尘埃里,只为叩谢那一点施舍般的“仁慈”。
父母将她领了回去,一路拖曳着,如同拖一袋破败的废物。
茅草屋比记忆中更破败了,像张缺了牙的嘴,呼哧着霉烂气味将她吞噬。
还没等喘匀气,新一轮的拳脚又落下来。这回她连躲都懒得躲,任那些疼痛在骨缝里生根发芽。
奄奄一息,伤痕累累。
许是被她眼中的狠厉吓到,许是怕张家报复,许是家里实在入不敷出……
又或许根本不需要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
横竖,她被按着,卖去了青楼。
弟弟天宝,竟欢天喜地地吵着要跟去。那雀跃的神气,与往日吵着要去集市看猴戏,分毫不差。
也对,卖了这累赘般的姐姐,换来的铜板,总能漏下几个给他买点零嘴玩意儿,他如何能不高兴?
老鸨挑剔的眼神在她身上刮来刮去:“太瘦,没几两肉,八十个铜板。”
她不合时宜地想起了曾经在当铺朝奉打量那块玉的眼神。
一模一样。
哦,不。还是不同的。
朝奉眼底深处,多少还藏着一星半点对名贵物件本能的惋惜。
“她还没长开,以后一定是个美人胚子。”母亲谄媚的声音带着讨好,父亲在一旁搓着手陪笑。
她麻木地看着父母脸上那丑陋的、油腻腻的笑。
他们惯是好吃懒做的,此刻却显出罕有的卖力。
“行了,一百个铜板。”老鸨不耐烦地睨着他们。
“诶,谢谢谢谢。”那笑容更深了,几乎要挤出脓来。
“她叫什么?”
“二……”父亲脱口而出,又猛地噎住,浑浊的眼珠转着,仿佛怕这贱名污了耳朵,折了刚谈妥的身价。
还是弟弟想到了什么,伶俐地接话:“她叫莺莺!”
“对……天宝说得没错,她叫莺莺……叫莺莺。”
顷刻间,一股恨意挟住了她,她突然爆发出一股力量,挣脱住束缚,狠狠地扑上去掐住那个小畜生的脖子。
细嫩、雪白、温热的脖子,被她死死攫住。
只需要一点蛮力,便能将它折断。
原来掌握一条命也可以如此简单。
她的父母霎时慌了神,旋即暴怒地扑上来撕打她。
她已经记不太清当时混乱的场面了,只记得一声厉喝,一袭人匆匆闯了进来。
脚步声像密集的锣鼓点,骤然改写了戏台上小人物的全部悲欢。
——那块辗转的玉,揭示了一个秘密,她是相府流落在外的千金。
它完成了一件器物冰凉的责任,兜兜转转,再次回到了她手里。
多么惹人欢喜的剧本啊!有种苦尽甘来的爽利感!
四面八方的目光,有惶恐的,有欣羡的……
她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只想跑到阿姐身后缩起来,却发觉自己无人可依、无处可躲,连蔽体的衣服,都在拳打脚踢中扯烂。
哪里是相依为命的藤蔓,她明明是菟丝子,寄生在阿姐身上,汲取生的养分,直到宿主慢慢枯死。
眼下,她没了依靠,在磅礴的命运面前,沉浮如砂砾,冲向未知的陌路。
十岁那年,她认祖归宗,重享荣华;十岁那年,她痛失亲眷,难言悲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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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手轻轻覆上了她的眼睛,慢慢拭干她眼睫的晶莹。
生疏、笨拙,却珍重。
……阿姐?
晃神的片刻,口中却弥漫着苦涩。
她孩子气地吸了吸鼻子,去抓住那只手。
那只手微微颤了颤,惶然、讶异,又克制地不再动作。
终是静静由她握着了。
祁悠然迷迷糊糊地挣开眼睛:“……怎么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