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国盛宴,盛世独秀,是庆帝可以写进史书里的一笔浓墨重彩。
文沁记得满皇宫的铺陈,灯火通明,以及十七岁的自己醉醺醺的脚步。
席上美酒甜的紧,他多喝了几杯,胡姬的舞姿转得他越发头晕。
小侯爷歪头托腮,手指心不在焉地跟着乐曲敲动;妹妹跟波斯王子斗嘴,不亦乐乎。
文沁悄然退席,歪歪扭扭地找恭房,竟是拐到了不知哪个小巷。
“别忘了你身上戎羌的血,有戎羌才有掖西。”
奇怪的语调,听到文沁耳朵里却令他一惊,大周的皇宫里竟有人用戎羌语交谈。
一个清越的女声回道:“我们是有着一样的血液,那么三年前掖西存亡之际,你们戎羌在做什么呢,表哥?冷眼旁观,全身而退,你们背叛掖西的时候,怎么没想过我们一样的血?”
“表妹,那只是权宜之计……”
“够了,姬野,”女声压抑着愤怒,“我们已经被利用过一次,不会再被利用第二次,只有太子殿下才会护我们平安,掖西永远都会是周朝的忠臣。”
“太子殿下?你心里就只有那个大周太子吗?”
“当然,我嫁给了大周,掖西也嫁给了大周,我们都是大周的。”
文沁晕晕的脑袋里用力消化,掖西,戎羌,如果没记错,三年前嫁给太子的掖西公主,其母出于戎羌,与戎羌王子姬野正是表亲。
身子不稳,他忍不住扶墙呕吐起来,黑暗中姬野喝问“谁?”,文沁茫然抬头,被身后一人架住胳膊,几个身影便隐没在宫殿中。
落地时,不知道是哪个废弃的院落,文沁推开那人,不管不顾地呕吐起来,那人却不计较,轻轻拍起他的后背。
“为何贪杯?”
“因为——酒——好喝,好甜,唔——”
最后文沁头晕眼花,并不知道自己被那人整个圈在了怀里,只知道紧紧依靠在他胳膊上,满眼生理性的泪水。
那人用袖子擦他的嘴角,他晕乎乎却知道不能弄脏了别人的衣服,从身上摸出来一只手帕,反而去擦他的袖子。
然后,两只手,就突然握在了一起,十指相扣。
他瞪大眼睛抬头,看到月光下一张俊美无俦的脸,微挑的眼尾,带着浅浅笑意。
“你长得,好好看。”文沁喃喃道。
“认得我吗?”
声音也很好听,文沁这样想着,却靠着那人睡着了。
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裹着一张披风躺在长椅上,周围空无一人。
他隐约记得仿佛枕在什么暖和的地方,还有一只干燥的手从脸颊上抚过。
有宫人来请,文沁跟着回到宴席,忘了问对方怎么知道自己在这里。
小侯爷捏住他的脸蛋:“你去哪里了?”
文沁道:“不小心在外面睡着了。”
“你姜哥哥不在,小心着凉。”
文沁乖乖点头,眼神被场上一位泼墨的女子所吸引。
她穿的十分素雅,如月中聚雪,却掩不住通身的高贵,惊鸿一瞥,令文沁忍不住呼吸一滞。
“这位是?”
“叫什么柳雪,太美了!”波斯王子路斯兴奋道。
文汐打趣:“比之苏美人如何?”
“这个,不一样,不一样嘛,”路斯挠挠头,“不过,如果一定选一个,那我还是选苏美人吧!”
蓝色眼睛里闪烁着光彩,仿佛回忆起了什么事情。
美人所作之画已呈到庆帝跟前,万里江山跃然纸上,庆帝称赞道:“京城第一才女,不外如是。”
众人附和,只有戎羌王子姬野嗤之以鼻,道:“原来这就是京城第一,我看整个京城水平也不怎么样嘛。”
庆帝未及发作,那美人款款上前:“敢问殿下有何指教?妾身洗耳恭听。”
姬野大手一挥:“这里,北疆以北,分明是我戎羌的领土,怎能当作大周的江山呢?岂不荒谬!”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戎羌虽为姬氏王族主宰,自古便奉我中原上国为主,你身为戎羌王子,却不知此理?”
这位名为柳雪的女子昂首而立,其身姿令文沁不禁赞叹不已。
“此一时彼一时,”姬野挑眉,菱形的眼睛透出不屑,“姬氏臣服的是姜氏前朝,并非齐氏周朝,我们从未奉陛下为主,还请将沙漠一带从图中划去。”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路斯一边小声卧槽,一边跟文沁他们交换眼神,却看到文沁和文汐皆坐直了身子,表情严肃。
殿内落针可闻,庆帝的脸色黑到极点,只听得一声嗤笑,众人望去,年少的忠勇侯把玩着穗子,半歪在位子上,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
在场却没有人敢轻视他,这可是大周最年少有为、位高权重的侯爷。
“你们戎羌人打仗不硬,只有一张嘴是硬的。”
“呵呵,你们黄家人打仗,本王子是服的,可惜,黄兄也许久未上过战场了吧?”
庆帝的脸色又难看几分。
文沁担心地看向小侯爷,他确实已赋闲在京城许久。
“打你何须忠勇侯出马,你们不照样落败求饶?”
文汐开口嘲笑,
“手下败将还敢大放厥词?去岁递降书的不是你?若不是看在戎羌跪地求饶的份上,降书我爹还不收呢!”
“你!”
姬野两眼生火,这时庆帝左侧一位少女突然起身,她个子有些娇小,看起来和中原人无异,只有一双菱形的眼睛与周围人些许不同。
“沙漠诸国也不是戎羌一个能代表的。”
文沁听到她清越的声音,眉心一动。
“儿臣拜服父皇,掖西国上下也诚心臣服我大周。”
原来这位就是传说中的掖西公主,文沁看向她周围,却没有传说中太子的身影。
这时身边的路斯也起身:“我们波斯国也诚心拜服于大周。”
“龟兹国亦臣服于大周。”
……
一时表忠心之声不绝于耳,庆帝的脸色才稍微好起来。
“诸国之心朕必珍之,愿与万国同乐,共享太平。”
随后又大行赏赐,到了戎羌,柳雪献言道:“陛下何不以《万里江山图》赐之,以示我大周之胸怀?”
庆帝大悦,姬野脸色难看地接下画,道:“多谢陛下赏赐。”
眼神却不善地盯着柳雪。
文沁心细如发,不由对这个初次相见的女子生出些许担忧。
柳雪亲自赠画,浅浅一礼,便退回向庆帝的方向,谁知那姬野是个有仇必报的性子,竟当场抬袖,不知道什么暗器嗖嗖射出。
黄诼本在把玩的穗子向上翻飞,原来是一柄剑的剑穗,剑刃泠然出鞘,“叮铛铛”挡住几个铁钉,牢牢插进大殿地面的中央。
一时之间,不知是戎羌王子携带暗器,还是忠勇侯携带兵器,哪个更令人震惊和害怕。
庆帝面色大惊,见柳雪安然无事才放下心来,当机命人将戎羌王子拿住。
“这个疯子!”
“病得不轻!”
文汐和路斯一唱一和,文沁却看向身旁的小侯爷,他仍漫不经心地坐在原地,只是身子歪得换了一个方向。
“哥哥好厉害!”文沁眼睛闪闪发光。
“可算是被你装到了,”文汐道,“不过确实快狠准。”
“唔。”黄诼随意答应一声。
这时姬野已经被押下去,庆帝脸色晦涩不明道:“忠勇侯御前有功,当赏。”
“谢陛下。”黄诼懒懒起身,行了个随意的礼。
宴席散后,文沁试图去拔起那把剑,未果,小侯爷笑了一声,把剑鞘扔给他,一只手随意就将狂嗥拔了起来,递到文沁手心。
文沁左右端详,道:“幸亏那个铁钉子没留下痕迹。”
然后又珍重地把它收进剑鞘,抱在怀中。
黄诼道:“就这么喜欢这把剑?”
“当然!这可是小侯爷的剑!”
“侯爷出手相救,妾身感激不尽。”柳雪不知何时来到跟前,行了一个郑重的礼。
她离的如此近,文沁感觉快不能呼吸了。
“举手之劳罢了。”
黄诼说着,眼睛却看向文沁,见他眼也不眨,好笑道:“阿沁也喜欢美人?”
一番话让柳雪和文沁都红了脸。
“妾身见过文公子。”
“你好。”文沁呆呆道。
柳雪抿嘴一笑,躬身退下,文沁还沉浸在她的笑容里,无法自拔。
“走了!”
黄诼把自己披风扔到他头上,然后拿回自己的剑,两人随着众人走出殿外。
很快,偌大的殿内只剩些残羹冷炙,还有零星的烛火。
不知过了多久,柳雪又拿着一件披肩返回。
“是宫人给我的,说是衣服上有太子才能用的蟒纹。”
齐稷坐在一个位置上,端起一杯残酒,饮尽。
“确实很甜,很好喝。”
“殿下,”
柳雪知道这是文沁方才坐过的位置。
“皇后娘娘是否无碍?”
“母后没事,”齐稷道,“她知道父皇不想让我出现,所以着意召我前去。”
“可是殿下特意赶回来,便是为了……”
“柳娘子,孤只要远远看着他便好。”
齐稷神色隐在暗中,
“孤不想让他也陷在这样的泥淖沼泽中。”
披风放在膝头,齐稷细细抚摸,仿佛还能感受到不久前它披覆在另一人之上的体温。
“何况,他从来也没有认识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