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南城公馆空荡又静谧，陈儒艺回到家的时间比预计要晚一些。

几天前，王姨向她请假一个月回乡带孙子，说是回来以后给她带老家土特产。陈儒艺自然不会拒绝，还笑着叮嘱她别累着自己。

解锁门禁后，她没有打开客厅大灯，只留了玄关处一束小小的暖光。整个屋子飘散着松柏木熏香的气味，给冷清的屋子增添了几分寂寥。

将书包丢到沙发上后，陈儒艺默默地回到了房间。她简单地收拾了几件换洗的内衣裤，整齐地装进麻质帆布袋里。本就是短住，东西自然少得可怜，轻轻一甩就搭在了肩上。

背上帆布袋后，陈儒艺轻轻地推开房间落地窗，夏夜的风立马灌了进来。她走到阳台边，双手搭在冰凉的栏杆上，风吹起她飞扬的发丝，脸上显出几分冷冽。

阳台外望出去是南城商务区，巨大的广告银幕跳动着最时兴的广告，四周闪烁着五颜六色的霓虹灯。

写字楼内还有许多未熄灭的白炽灯，造就了顶级城市内透，也让不少外乡人迷花了双眼。

她的目光越过了高楼林立的大厦，直直地落在更远处。

在灯火辉煌的商务区边缘，有一块被城市忽略的地块。那里有密密麻麻的握手楼，斑驳脱落的墙面。那是失落地带，却又提供给无数外来者一个温暖的家。

前世，她身陷囹圄之际，那里给了她庇佑。今生，她为了远离那个地块，绞尽脑汁地寻求破局方法。

陈儒艺沉默地看着那片黑暗许久，转身离开了阳台。上天给了她改变命运的机会，她一定不会重蹈覆辙。

夜色渐深，的士上放着莫文蔚的电台，少女脑袋靠在车窗边，眼神失焦地望向街道。穿过蜿蜒的绿荫大道，的士渐渐驶入南城岛中央别墅区。

这里沿南江而建，一幢幢别墅洋房藏在棕榈树后，大隐隐于市。由于外来车辆无法驶入小区内部，陈儒艺只好背着书包和帆布袋在小区大门口下车。

的士车灯熄灭后，门卫远远地从保安亭探出头查看。确定少女是住户后，赶忙跑到铁门前开门放行。

陈儒艺从宽阔的柏油路步行到熟悉的园景，她鼻尖深深一嗅，空气中带有浓烈的南江江水气息，潮湿中带有一丝腥气。

每走一步，她都会唤醒心底里的记忆。陈儒艺熟悉这里的每一条路，每一棵树，就连池塘几时蛙叫她都了如指掌。可就是这样一个地方，竟见证了她崩塌的人生。

走过碎石小径，熟悉的旧宅出现在夜色中。陈儒艺心中突然涌起一阵强烈的陌生感，近乡情怯在这一刻体现到了极致。

她站在别墅门口，手却迟迟没有抬起。深吸一口气后，她将大拇指按在指纹锁上，沉重的铜门“啪嗒”开了一条缝。

“小姐，您吃饭了吗？我们不知道您突然回来，很多东西都没有提前为您准备。”一道突兀的声音从门后传来，陈儒艺的指尖一顿，帆布袋差点从肩上滑落。

厚重的大门被管家钱伯从内部打开，屋子里的构造和她记忆中一模一样，仿佛岁月未曾流经此处。

少女紧张的情绪骤然消失了，她轻笑道：“钱伯，我早就用过晚餐了。学校放七天长假，我想着回来看看你们。”

钱伯穿着笔挺的制服，花白的头发用发蜡精心梳到脑后，他深色恭敬又疏离地说道：“先生和太太在外面应酬，可能要半夜才能回来。”

陈儒艺低头应了一声，肩上的帆布袋和书包突然变得格外沉重。她换好拖鞋后没多停留，直接顺着大理石台阶上二楼。

她缓缓地推开二楼的房门，屋子里有一股许久未通风的沉闷气味扑鼻而来。

少女皱了皱眉，双手摸索着墙边。把吊灯打开后，她又将落地窗也顺手拉开。晚风带着南江的潮湿气息瞬间涌进，树叶的簌簌声突然放大，房间里的空气也慢慢开始流通起来。

陈儒艺把书包和帆布袋挂在椅背上后，低头发现刚才经过的地方留下了淡淡的脚印，她这才将房间细细扫视了一圈。

房间很大，看得出别墅的主人爱女心切，家底雄厚。Thonet包豪斯书桌，Poliform的床和床头柜，私人订制的灯芯绒窗帘，土耳其纯手工地毯，就连灯具都是瑞典设计师限量款。

可陈儒艺走到床沿边，低头抚过真丝床单时，指腹却沾了一层薄薄的灰。

她看着指尖那肉眼可见的灰尘，仿佛这不是她的家，而是父母的秀场。他们只关心外人眼中的看法——全校第一才貌双全的女儿，和谐幸福的家庭，模范夫妻等完美形象。

冲过澡后，少女换上了一身藏蓝色纯棉睡衣。她知道今晚注定是个不眠夜，于是将书包里的卷子取了出来，把精力都投入到学习上面。

直到凌晨两点多，楼梯间传来细碎的交谈声，隐约能听出是陈国荣夫妇回来了。

少女没有停下手中的笔，她握笔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今晚最佳方案就是直接趴在书桌上将就一晚，明早见过父母后直接回南城公馆。

第二天清晨五点多钟，生物钟将陈儒艺从睡梦中唤醒。揉了揉酸痛的肩颈后，她赤脚走到卫生间，拧开水龙头，低头接起一捧水覆在脸上。

她抬起头看向镜子里的自己，发白的嘴唇紧紧抿着，眼圈底下透出淡淡的青黑。眼神冷清得像是要射出一道冰霜，整个人显得疲惫不堪。

镜子里的她看起来既熟悉又陌生，十七岁的皮囊下装着二十五岁的灵魂。少女深呼吸了几下后，用指尖将微微散乱的头发拢了拢。她对着镜子轻轻弯起了嘴角，眼神也完全软化下来。

顷刻间，镜子里的人仿佛变了个模样。她又变成大家心目中那个活力满满的高中少女了，无忧无虑、阳光，且对未来充满希望。

少女打开衣柜，里面是各大奢侈品牌成套的夏季新品。虽然孙艺佳从不在意女儿的心理状态，但她非常重视女儿的外在形象。

陈儒艺从最底部挑了一件无logo的黑色紧身T恤，下身搭配一条深灰色复古水洗牛仔。换好衣服后，她下楼走到客厅的单人沙发上坐下。

清晨的初光照进客厅，打在一尘不染的家具上。陈儒艺双手环抱在膝盖，目光扫过保姆梁姨忙碌的身影，又聚焦到管家钱伯手中举着的长嘴浇水壶。

旧宅中的旧人还似从前，表面热情实则内心冷漠。朝夕相处相识二十几年，破产前的陈儒艺还天真地将他们视作家人。破产后，梁姨和钱伯不辞而别，只当从不相识。

又等了差不多两个小时，楼梯上终于传来了动静。陈儒艺倏地抬头望去，视线交汇的瞬间，少女细密的眼睫毛微微颤动，双眼中盛着隐隐的泪光。

孙艺佳走在前面，她穿着一袭剪裁得体的墨绿色丝质长裙，妆容且精致考究，和少女眉眼相似的脸上有着截然不同的温婉气质。

“艺艺，怎么不多睡会儿？昨晚睡得好不好？”孙艺佳笑得温柔，自然地拉过女儿的手，声音里面满是对女儿的关心。

陈国荣紧随其后，他身上穿着Loro Piana浅灰色夏季西装，垂感十足的亚麻面料很好地修饰了他身型上的瑕疵。

“一个人在南城公馆住不怕吧，怎么突然回家了？”陈国荣语气温和，说着还轻轻拍了拍女儿的肩膀。

听到二人的关心后，陈儒艺的胸口一阵发涩，喉咙紧得说不出话。她轻轻地抱住了母亲，力道轻得几乎像羽毛拂过般。

“怎么突然这么黏人了？”孙艺佳面上一愣，随即笑着拍了拍女儿的背，虽然动作有些僵硬。

“好了，快起来吃饭吧，一会儿我们还要开会呢。”见怀中人还不放手，孙艺佳的语气中带有一丝不耐烦。

“没有，我就是想抱抱你。”陈儒艺松开手，低头掩饰着眼底的潮湿，鼻尖还蹭到了母亲身上的兰花味香水。

餐桌上摆着梁姨准备好的丰富早餐，三人气氛十分和谐。陈国荣偶尔关心几句女儿学校发生的事情，孙艺佳也时不时叮嘱她换季易感冒。

“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你们公司因为泰国度假村项目破产了。”见两人放下餐具准备离开，陈儒艺赶忙将心底里预演过无数回的话说了出口。

“哦？什么意思。”陈国荣鲜少向女儿透露公司细节，只有去年签合同的时候提过一次。

“我梦到未来海外建筑项目相继暴雷，荣佳的合作商卷款跑路后，旧宅也被法拍了。”陈儒艺忽略掉父亲的疑问，将未来发生的事情一股脑地抖了出来，除了他们跳楼死亡这件事没提。

“你也说了这只是一个梦，梦不能当真。”孙艺佳只相信自己和老公，为了拿下泰国度假村项目，她和陈国荣去了数不清的应酬，哪能这么轻易就放弃。

“对…梦当不得真。你们向南城投资银行贷款了五个亿，最后资不抵债还倒欠两个亿。”陈儒艺早已预料到母亲会提出质疑，她将父母未曾披露的细节也说了出来。

话语刚落地，孙艺佳精致的妆容被汗水晕花，眼角的鱼尾纹留下淡淡的污痕。旁边的陈国荣也好不到哪去，亚麻质西装背后早已打湿一片，紧紧贴着脊背松弛的皮肤。

陈儒艺敛了敛眸子，假装什么都没有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