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回到建州的时候已经过了十一月,东北又开始飘起了大雪。
我能感觉努尔哈赤和我之间的关系在慢慢发生变化,可我又总有一些不太好的预感——可能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自那之后,努尔哈赤再也没找我到书房去听他们商议建州的国事,我也只是偶尔会在和皇太极这个小屁孩的闲聊里,听他和我讲上一两句女真的局势。
皇太极还是个多小孩子啊,他的心思就已然缜密得我旁敲侧击拐着弯都问不出来他不想让我知道的事情。
但仅仅从这些皇太极认为我可以知道的消息里,我都听得出来,建州的不安稳。海西四部再一次蠢蠢欲动地想要做些什么,东海被征服的地方有两个小部落从未停止过反抗,蒙古频频来扰。
也许是有太多的事情等他去忙,努尔哈赤一步也没踏进过后院,连过年时都只是进行了祭天祭祖,甚至除夕和初一的家宴都直接免了。
万历二十七年正月,十五刚过,孟古病了一场。
其实只是一般的风寒,但是这病来得又急又凶。皇太极有点慌,半月以来一直衣不解带地照顾在跟前,终于也精神不足撑不住了。这个过分早熟的小人儿到底还是小孩儿,这样脱离他自己可以掌控的病痛让他没了主意。
皇太极可怜巴巴地躺在床上,一脸虚弱地一边咳一边拉着我的手:“阿姐阿姐,你千万不要再有事。”我只能拍着他的头告诉他,我不会有事,也不会走。
努尔哈赤来看过一次,他眼里都是不动声色的焦急。
自然,看顾两个病人的事情就交到了我手里。
我每天亲自看着药的熬煮,用自己的经验给二人稍微增减着大夫开好的那些药材的药量。比如,大夫的药方过于小心了,孟古的药应该再多一些野菊花和穿心莲,皇太极的药就少一点金盏银盘,再多放点蔗糖让他少一点嘴巴里的苦。这种时候就很后悔怎么没有想起来学诊脉这项无敌的技能。
二月,天气转暖了。皇太极到底底子好,很快就好了起来。他也长了记性不再逞能,和我安排好日子轮流着守在孟古身边。到了二月中旬,孟古的精神终于开始见好,一直以来的低烧也退下去,白日里也可以和我们闲闲地说笑了。
孟古好了起来,慧棠和念桬便来了府里看她,陪她说说话。她们在这里,我得了点空出去到外间守着炕灶上的两份药。
我揭开盖子瞧着小药锅里皇太极那一份,见熬的差不多了,琬拉没用我叫就自己走进来把药罐整个端走了。我目送着琬拉走远,再把孟古的药盛出来小小一碗,却见一双小巧的柔荑把托盘端了起来。
“我替阿姐给姑姑送进去,”我回头便见小姑娘一脸温和的笑容,“阿姐等我,慧棠有几句话想和阿姐说。”
我没有依,还是从她手里接过了盘子,端了进去。
我们三人看着沙达利把药按时喂孟古吃下,后者笑着告诉一脸严肃的我们:“没事的没事的,我真的好多了。”
慧棠见状拉住了我的手:“阿姐。”
我内心有一万那个疑问,忍不住疑惑地盯了她一眼。孟古比我更能看出她有话要讲:“你和她去罢。这有念桬陪我。”
慧棠得了这句话直接引我回了我自己的屋子,我竟一时有点恍惚,这到底是谁家?
小姑娘进屋关好门窗,才神神秘秘地问我:“阿姐可听说了什么?”
听说什么?我不明白她所指:“不曾。”
她从袖中拿出一张纸:“这是额齐克纳林布禄的书信。”
我接过来。
“阿姐,今年不知道为什么叶赫和哈达突然不睦了。哈达不敌,就送了自己的孩子到建州为质。”
我打断她这不加阻拦告诉我的事:“你怎么知道这些?”
慧棠愣了一下:“自然是贝勒爷说给我听的。”
“贝勒爷?褚英吗?”
“是啊。”她略微不解地看着我。
“他把这些事情也说给你听?”我突然明白了褚英如何喜欢这个小姑娘。
“是,”她的脸慢吞吞地染上一些红,“贝勒爷说,我们一开始就是因为这些事才相识。他知道我都能懂得这些爷们儿的事。”
我清楚这大约是褚英对她的爱重:“你继续。”
“后来,额齐克就听说建州派了费英东将军去帮哈达,他……他就吓得把你承诺给了孟格布禄。”
“我?”
“是……”她点点头,“额齐克还和哈达一起捆了费英东将军,杀了他带去增援的人马。”
我连忙展开信纸大略地看着,和她说的几乎一致。
……纳林布禄这令人惊叹的脑子又开始往外面冒馊主意了。
“阿姐,你怎么打算?”她拉着我的手,“哥哥真的会把你接走吗?”
我把信纸丢进了还燃着火的暖炉。
她的语气里突然有了打趣:“算了。都督大人不会放阿姐走吧?”
“嗯?”我不再看暖炉跃动的火苗,抬头望她。
“建州还有谁不知道,都督大人疼阿姐疼得跟眼珠子似的。”她晃了晃我的手,“可是阿姐,如此咱们哥哥怎么和额齐克交代呢?如果哈达发兵,叶赫怎么办?”
“你这些废话是怎么回事……”我哭笑不得,“褚英教你说的?”
“怎么会?”她摇头,珍珠撞在一起相当的好听,“阿姐,都督是真的把你疼入了心,我知道你一定可以好好的。我只是太担心哥哥和叶赫的安危,可我又知道我不能把这些和爷说。姐姐,我好难过,我该怎么办?”
我看着她眼睛里没有遮掩的无奈和矛盾:“慧棠,你站在哪一边,都没错。”
我话音刚落,门便开了,褚英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屋子里的我们。
慧棠从我的怀里站起来,盈盈一礼:“贝勒爷。”
“嗯,”他扶了她起身,“你们神神秘秘在说什么?”
慧棠答道:“无非就是近来叶赫的事。”
“和哈达的事?”他平静地看着自己的福晋,这句话的尾音却挑了起来。
“不要为难她。”我听出褚英语气不对,“是我问的。”又推了一下慧棠,后者立刻会意自己刚才有些话不该说,应了一声。
褚英没有多问,声音柔和:“去陪陪你姑姑,我有几句话和东哥说。”
嗯?这两个人,说的话居然一样?
“她告诉你了?纳林布禄把你许给了哈达的事?”目送着慧棠走远,褚英开门见山地问道。
“是。”对于我们之间的这种直接,我觉得很舒服,“这里面有布扬古的事吗?”
他略微考虑了一下:“没有。这次他很安分。”
“不,你该说,是叶赫的算盘打得好。东城激进,西城表面和睦,黑脸白脸都有了,无论建州怎么做,都是不对的。”我把门再次推开让它大敞着,“建州若打,西城会说其残暴野蛮,连联姻的亲家也要制裁;建州若不打,东城会说建州没种,不足为惧。”
褚英点头:“不错。你想得倒是清楚。”
我听完褚英的这些话,前后一想,终于有了些眉目。
“褚英,”我笑着看他,“你说实话,这些是努尔哈赤让你来告诉我的?他是不是要我点头?”
褚英闻言微微一愣,又笑了:“当然不。我之前一直按住了这个消息,不曾和他说起过。至少直到昨日之前,阿玛都不知道的。”
“昨日之前?”
“是,昨日议事我去晚了些,听他们话里的内容可以大约猜到,费扬古的事他当然早就知道了,但是阿玛该是昨日才知叶赫和哈达暗中相通的关于你的这些事。”
“这是个可遇不可求的绝佳机会。”
“是。哈达先是乞兵又无故杀我两千弟兄,必是要举兵伐之。谁也挑不出错。”
“我几个月没有到前面去了,”我认真看着他的眼睛,“哈达现在的情况如何?”
“哈达大约有五千兵马。”
“比建州如何?”
“孟格布禄有谋,但却没有能臣。”褚英在这些事上总是严肃的,“如果他自己领兵,建州胜算难讲。”
“哈达可用的兵马有多少?”
“大约三千。”
“守他都城的呢?”
“不到五百。”
“建州现在能调的兵马有多少?”
“也是三千。”
“如果孟格布禄和他的三千人与没有努尔哈赤的建州三千铁骑相遇,谁会赢?”
褚英沉默了一下:“一半一半。”
“如果没有孟格布禄呢?”
他笑了:“不用三千,哈达也是囊中之物。”
“孟格布禄这么厉害?”我有些惊讶。
“不能不防而已。”
“也就是说,”绕来绕去,我们还是回到了最初的话题,“顺了叶赫的意思把我送回去,再由我去拖住孟格布禄,哈达就是建州的了。”
“东哥。”褚英似乎早想到我会这么说,“昨天自然有人已经提了这件事。”
“那不是正好?”我倒茶的手顿了一下,“努尔哈赤怎么说?”
“他?……”他无奈地笑着,“我已经很久没见阿玛发这么大的火了。”
我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
“不对。应该是,我从没见过他发这么大的火。”褚英轻轻晃了一下手中的茶盏,“我想着,他大约,真的把你疼入了心吧。”
闻言我微微笑了。
我是在笑,褚英和慧棠这两个人,居然连说的话都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