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退进珠帘里面的偏厅,地图把我遮得很好,连脚尖都不会露出来。
布占泰是自己走进来的,看他的身型在建州应该过得不错。可他虽然挺胸抬头,气势却完全没有两年前在叶赫所见时精神;容貌依然俊逸,但看起来比一年前都要老了不少。看来,这个“不错”也只不过是物质上的不错罢了。
我不由自主往外走了几步,想要看清他的脸。
“给贝勒爷请安。”那声音有气无力,还有认命的屈服。
“布占泰贝勒客气,”努尔哈赤显然神采奕奕,“坐。”
布占泰没有坐,而是从袖中拿出一卷帛书:“舒尔哈齐贝勒早先已经交代贝勒爷的意思。这是这些年由我自己经手的乌拉与明商的合作联络途径。请贝勒爷观览。”
我震惊得无以复加——如此这般,布占泰等于是全心全意在为自己的前途和建州的钱途打算啊,当然,前提是他写的东西真的就是他拥有的全部资源。
努尔哈赤对照地图和手里的帛书不过两分钟就把这两样东西扔到了地上。
“乌拉贝勒是贵人多忘事了。”他的笑意里是冷漠的玩笑,“是不是要你去牢里待上两天才能想起来?”
布占泰紧紧抿着嘴角没有回答。
“嗯,兽皮、珠宝、药材,”努尔哈赤踢了一下地上那张的纸,“是关内需要,还能卖个不错价格的东西。但是贝勒明知道我要的不是这些。”
他走到对方面前,但布占泰依旧未应。
“我们看看,你这些小把戏能不能骗过一个小姑娘吧。”
他朝我这边望过来,济兰泰姑姑撩开帘子,我会意走出去捡起了地上的纸。
上面详细记录了一些药材、东珠的采挖打捞时间和交易地点;貂、鹿、熊,甚至是老虎等动物最佳的捕猎时间和地点;明朝那边的来者是谁,还有对这些商品的一贯开价等等细致的记录。
的确不可谓不用心了。
可努尔哈赤不要这些。
他不要这些,如何赚取大额持续的金钱呢?我没想多久就明白过来。
“贝勒爷不要这些?难道是更在乎军火?”
努尔哈赤却笑:“布占泰,她都知道有比这些费力的东西更好卖的。你打算像蒙一个小孩子一样敷衍我呢?”
布占泰看着我:“东哥,你我相同境遇,你居然肯真的为他打算呐。”
他面对努尔哈赤,未露什么惧色:“天下人谁不知道军铁生意好做,这些事情我那个国主兄长自然不会容这种肥肉落在我手里。贝勒爷太高看布占泰了。”
努尔哈赤听完这话表情一丝变化也无:“看来布占泰贝勒是真的想不起来。”他又看看我,“不如,你替他想想?”
不是铁,但一定是与铁一样可以垄断商品。垄断……垄断……?!
我惊讶地看着布占泰:“难道盐的生意也在布占泰贝勒手上?官盐还是私盐啊?”
对于我这么快就想到这些,努尔哈赤显然已经免疫了,他满意的笑容昭示着我这一次回答正确。
而布占泰则为我这句话惊得坐在地上。
他的惊讶、懊悔、不甘在眼睛里慢慢变成一抹浓重的遗憾。
他张着嘴,半晌才苦笑道:“可兴天下,可亡天下,居然真的会这样……”
布占泰直勾勾地盯着我:“如果当初我娶了你,有你这样不输男儿的才智助我,现在不一定多快活。”他又看努尔哈赤,“都督大人……真是好福气啊。”
后者走到我身边,他揽着我的腰,微微一笑:“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啊。”
我抬头看他,他没有笑到眼睛里。
布占泰的表情是难以置信:“你怎么肯?东哥,我以为你不肯的。”
我慢慢蹲下,平视着地毯上瘫坐的男子:“我为什么不肯?布占泰,如果说一开始你我之间还有那么一点点的可能性,但现在发生了这么多事,已经是绝对的不可能的了。”
男子一副终于回味过来的表情:“东哥,你现在一定特别恨我吧。”
我不否认:“我恨每一个默许那件事发生的人。”
这时,我们听到了外面有一队人走来的声音。济兰泰姑姑走到门边:“贝勒爷,是舒尔哈齐贝勒和五位将军到了。”
我站起来,对努尔哈赤稍稍半蹲:“那我先走了。”
他拦住我:“不急,留下听听。”
布占泰缓缓站起,看着我和他。
“是叶赫有消息?”
他亲自替我挽起珠帘把我送进偏厅:“嗯。”
我前脚刚进偏厅,后脚舒尔哈齐便领着一群人进来了。努尔哈赤回到主位,布占泰悄悄站在了这一群人的下手。
他们见礼之后,我听到努尔哈赤语带笑意:“哎呦,有客人?”
“都督吉祥!”隔着珠帘,我见来使从拿出三四份信函,“奴才从叶赫城来。奴才奉叶赫贝勒之命前来送家书两封予孟古福晋。”
来使冷冷一笑道:“还有一封给西城贝勒家的慕尔登格格格。”
满堂站着的人脸色皆为之一变,舒尔哈齐更是直接把手按在了自己的佩刀上。
可努尔哈赤不恼,他示意舒尔哈齐接了信,语气温和却不同商榷:“我已知晓。济兰泰,带使者下去用饭休息。”
“是。”
等二人退下去,努尔哈赤掐着那一摞不厚的纸张,最先裁开了给我的那一封——在我的角度可以清楚地看见,那根本不是信,里面的三四张纸根本一个字都没有。
努尔哈赤弯弯嘴角,那笑容里似乎有几分自嘲的意思。
“哥!”舒尔哈齐最先反应过来,“这是纳林布禄和布扬古完全知道东哥的事是怎么回事了!”
是了。
这是他们两个人明目张胆的威胁。这白纸就是在说,他们知道我在这里。无论事实怎样,叶赫肯定会传出去一个我被建州扣下来的版本,陷建州于不仁不义的境地。
纳林布禄了解孟古哲哲和我,如果这封信是我自己拆开的我一定会对依赖至极的姑姑讲,那么努尔哈赤也会知道他们的意思;如果努尔哈赤自己拆了,更是一个他对我感兴趣的信号。
算盘打得真好,我几乎要赞叹了。
真遗憾那使臣没有看见他拆信的这一幕。
“叶赫的格格如何在我建州?”是五大臣中我没见过的一位——到今天为止,我只认识何和礼和扈尔汉二人。
努尔哈赤只抬眼扫了问话的人一眼,何和礼立刻开口把话接了过去:“罢了安费扬古,这事说来话长。”他话锋一转,“不知大哥今日找我们来是商量什么事?”
何和礼居然会帮我说话?大约是东果格外叮嘱过他吧。
“这段时日,舒尔哈齐随我在城内外几十户百姓人家走了走。连年征战,建州士兵居然皆由女人老幼来供养,”努尔哈赤的手指轻轻敲着桌子,“从没有人和我说过,我建州简直民不聊生啊。”
没有人接他的这句话,屋子里的沉默令人窒息。
“要么改革制度,要么还兵休息,”他长长的叹气,“不能再打啦。”
依然是一屋子的沉默。
舒尔哈齐似乎刚刚看到角落里唯唯诺诺站着的布占泰,他突然想到什么:“暂时与海西四部息战结交如何?”
“是啊!”何和礼也说道,“叶赫也已经修书来使,虽然方法格外别扭,但这不能说不是示好的意思。”
安费扬古把布占泰从角落里推出来:“我们还有乌拉的小贝勒在这!他兄长那边……”
“布占泰愿为贝勒爷进微薄之力!”布占泰不假思索行了个礼。
我还欲再听些,济兰泰姑姑却不知何时从后门进来,立刻领着我离开了他们议事的中堂。
我竟没注意到,努尔哈赤何时给了她将我带走的命令,也完全不知道,我刚才是不是听到了不该听的内容。
我只是知道,接下来大约快到建州女真与海西女真停战,维持一些年表面上的和平交好的时候了。
我一回去姑姑便问我努尔哈赤是什么事情,于是我如实相告——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想瞒她。
孟古听完我的叙述,淡淡地笑了:“贝勒爷果然在意你和乌拉小贝勒的婚约。”
“嗯?”
“东哥,”她爱怜地摸着我的鬓发,“我不是看不出来,贝勒爷待你格外不同。”
我不愿从她嘴里听到这样的话,反复斟酌着决定把我最直接的感受告诉她——“姑姑,你别吃心,贝勒爷他并不喜欢我。”
我本以为孟古会反驳,她却点了点头:“这话不错,贝勒爷不喜欢你。”
她执着我的手,脸上虽然挂着平和的微笑,可眼睛里都是苍凉:“咱们这位贝勒爷啊,他只要江山只要疆土,他眼里都是图谋天下的霸业,他的心里从来就没给任何女人留着位置。”
我愣愣地看着这个双十年华的女子,原来她看得如此明白。怪不得,怪不得她现在如此温柔又寡淡。
“贝勒爷不是在意我,他是在意萨满给我的那八个字。”我话落才惊觉,自己语气里居然有和孟古一样的苍凉。
“可兴天下,可亡天下?”孟古喃喃道,“东哥,若是贝勒爷提了亲,你会嫁吗?”
我知道历史的必然,可是我不想与孟古的关系有一丝一毫的嫌隙:“姑姑,他是你的……”
“东哥,我们女真人不在意这个的。”
我会嫁吗?
我不会嫁的。而且我知道东哥格格没有嫁成。
我想说,可是心里冒出来的尖锐的疼让我连嘴都张不开。……也许……也许东哥格格是想嫁给他的。
可我呢,我想吗?
我脑子很乱,可是我知道自己此时不能回避孟古的眼神,她也注视着我的眼睛,那澄澈的目光几乎要把我看穿了。
迟迟等不到我的答案,她把我搂进了怀里:“好了东哥,好了,别逼自己了。”她轻轻地叹气,“是我不该问的。这事你又怎么能做主呢?”
她话音刚落,有人来报,叶赫的家书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