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迷本来以为会一觉睡到天亮，但或许是认床，或许是附近的噪音太大，反正他六点多就迷糊地醒了。

睁开双眼的时候，窗外的薄雾还没有完全散开，整片天空都泛着朦胧的鱼肚白。

屋里弥漫起一股劣质香薰味，没关灯睡了一夜，此时嗓子干得快要冒烟了，他咽了咽口水，忽视无端腾起的烦躁，掀开被子下床。

靠他最近的桌上摆着长相朴素的大桶，通体黑色，从外面看不清里面的状态，侧边有条标签，上面写了两行大字:用品盒，前台付款。

他踩在微凉的地面上，第一感觉是这里面可能有便携水壶什么的，于是果断打开盖子，手伸进去碰到个四方的东西，他愣住，掏出来认真地看了一眼。

“橡胶制……草莓味超薄……嘶。”他尖锐的虎牙不小心划了下唇，破了点皮，还没来得及管，手先一步把东西扔了回去。

“啪”地一声，落灰的盖子被再次合上，林迷光脚在原地站了很久，静到能听见自己扑腾的心跳。

现在他彻底清醒了，同样也理解什么叫“设施齐全”。

重新磨蹭回床边，耳机里多了一首随机的抒情乐，和今天的天气一样，多云转晴。

林迷习惯性先看微信，手机挺烫，等着转了一会儿圈后，消息栏中显示出几条未发送，全都是和最上面awake的聊天，他愣了几秒，没想起来又什么时候和他说话过。

指尖刚一点进去，他就后悔了。

消息很多，大部分来自他这边，绿色气泡中夹杂着不同长度的诡异乱码，在白色背景图里一段段爆炸刷屏，多到他猛地往下拽，仍旧没有到底。

在这之后，甚至还画风一转，发了一连串可爱小猫卖萌表情包。

好稀饭你呀。

好稀饭你呀。

好稀饭你呀。

……

其实他可能需要重新清醒一下。

在凌晨一点多的激情骚扰中，对面几条白色的气泡默默地闪过。

他顿了顿，又向上划了回去。

awake：？？

awake：本人？说话。

awake：未接语音通话

看样子是想唤醒他的良知，但是他昨天已经困到失去基本的人性了。

林迷欲言又止，看着最后凌晨四点才出现的红色感叹号页面，觉得张觉也挺不容易的。

丢脸的烧灼感爬上耳畔，他抬起衣袖遮挡微微泛红的脸，长睫频率很高地颤动着，单手在输入法里敲敲打打，从真诚道歉版到推锅装傻版都顺了一遍，最后指尖微滞，选择掩耳盗铃，点两下把聊天记录给清空了。

放下手机，他强行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过，脚步虚幻地走向浴室。

酒店没有24小时热水的条件，花洒里存储的凉水淋在身上，白皙的皮肤因此被刺激起了一片红。

他扶墙洗了十分钟，久到身体可以在凉水中感知到自己的体温，终于恢复了点平静。

七点左右，他穿一件黑色衬衫搭宽松长裤，手捧黄白混搭的菊花，顺着大路走到小吃街。

路过这里时，空气中混合的包子和油条的香气浓郁，悉数唤醒了他清早的食欲。

想着时间还早，林迷走向一个排队人稍少的小铺，准备吃个早餐安抚一下受伤的精神。

老板娘是个围头巾的年轻媳妇，笑起来嘴角有两个小梨涡，她身旁的丈夫相对沉默寡言，守在一口大锅前为往来的顾客盛小米粥。

后面的店面里有一个小男孩，他边看动画片边荡腿，慢吞吞地咬着手上那个比脸还大的包子。

他走近才发现这家的人少不是味道不香，而是因为手速飞快。

前面的人买完油条走了，轮到他的时候，脑子还没有完全开机，视线从屋内移开，他缓缓道：“两个牛肉馅包子，一碗小米粥。”

“哎，好嘞，小菜三种任选。”

“嗯……”他接过立马打包好的包子，望向面前大碗里花花绿绿的凉拌菜，还没选定，老板娘的脸色突然一变，摘下手套把林迷往屋里推，眼神仍警惕着外面：“小伙子，你还是进去吃吧，里面也有地方。”

他疑惑地回头看了一眼，不难发现问题是出现在满脸“老子最拽”的两个人身上，那俩人晃晃悠悠地从远处走过来，其中一个还拄双拐，和旁边手上包纱布的人一起在小铺前停下了。

林迷用勺子搅匀小米粥，隐约觉得有一个很眼熟。

见他坐过来，小孩把手里的包子和他的碗碰了碰，笑嘻嘻地：“哥哥，这个好吃。”

他不擅长应付小孩，目光有些僵硬，轻轻嗯了一声。

老板娘不着痕迹地推了一下男主人，后者则立刻把粥桶的盖子扣上了，环起双臂站在门口。

“老板娘，给我俩一人仨牛肉馅的包子，两碗豆腐脑，不要糖。”

“一共35元。”她咬紧下唇，没有拿东西的动作，只是先等他们付钱。

“哦哦，35，老赵你有吗？”

“我没有，要不这样吧，还像以前一样，先欠着，下个月再给，就当你交保护费了。”拄双拐的人说，碍于男主人长得人高马大的，他的语气也有点飘忽。

“不行，”老板娘挑起一双细眉，态度很是强硬:“你们已经欠了一百多了，我们这小本买卖。”

对方一听不行，即使胳膊断了也横眉竖目了起来，上去就拍了声桌子：“以前都行，就这次不行，以为我们这样了拿你没办法是不是，我大哥可是张……”

“哟，干什么，都在这吃饭呢？”

这个声音的质感很特别，伴随轰鸣的摩托声，林迷往外瞥了一眼，张觉肩上挂一件黑色防风外套，跨在摩托车上，单腿撑地，斜斜沾染了一身的晨光。

那俩人一怔，反应过来后马上就想撒丫子跑，张觉定在原处，一手一个给拽住了。

“觉哥，觉哥，我俩就是路过。”

“路过吃早餐？”他问，“喜欢吃点大包子？”钳住人的手开始状似无意地揉捏受伤的地方：“看来挺有意志力啊，恢复的不错。”

当初收拾他们的是张觉，其中一个还在昏迷前猛拽过林迷大腿，此时他精准地对每一处骨折进行“售后服务”，直打得那俩人头冒虚汗。

“路过路过，医生不让我俩吃早餐，不助于消化，那什么，我走了啊。”

在人影跑远后，老板娘松了口气，刚要感谢，一抬头看见是张觉，又苦这钱脸深吸了一口气。

张觉，白城北区的霸王，打架之狠戾从无败仗，要说恶毒程度，那俩二货全帮人加上狗一起上也是比不过的。

“那个，我们店的东西已经卖完了。”她稳住发抖的声线，尽力说道。

张觉皱了皱眉，余光恰好看到了坐屋里面无表情喝粥的人。

“不是还有人在吃吗？这些他全都能吃了？”话音落地，没忍住哼了一声：“十屉包子？”

林迷微微抬眼，和对方直直地对上了视线。

他的眸子纯黑，凝视什么东西时，先天的侵略性完全不输张觉的气场。

就是谁也不服谁。

“哥哥是好人，哥哥给钱了。”那小孩叽叽喳喳多嘴。

“我不给钱？”张觉率先移开视线，有点气笑了。

“不是，”小孩又咬了口包子，嚼得很开心：“你是坏人。”

“小优，再不快吃要迟到了。”老板娘怕惹事，赶紧上前用包子堵住他的嘴。

张觉拧了把钥匙，临走还是提了一句：“用不用上我车带你？”末了，似乎剑有所指：“不能正常说话就别说。”

“不用了，”他冷着小脸，慢条斯理地用纸巾擦手：“我可以打车。”

张觉没再说一句，直接骑摩托车扬长而去了。

好像总有点情绪在里面。

林迷放下筷子，感觉平白无故又吸了一肚子尾气。

“别和他们说话知道吗？”周围安静下来后，老板娘半蹲在旁边对小孩说：“这些人不学无术，不要学他们。”

“都是没前途的街溜子，说不定哪天死道边都没人知道。”

林迷的小米粥还剩下半碗，他突然没了胃口，扫码付款完，迈开步子朝敬山路走去。

卢妈妈从一早就在门口等他，见到他人后自然是十分欢喜。

“小迷来了呀，张觉他自己先走了，我等着和你一起去。”

他勾出一个苍白的微笑，跟她一起上了出租车。

墓园在郊外，位置不算荒凉，有专人看管，隐隐靠近时能感受到一种平和。

“我们预约的今天。”

守园人是个头发花白的老人，礼貌地点了点头，掏出钥匙敞开掉漆的大门。

身穿一套墨色的少年，怀里挽一捧浅色菊花，娴静地微微低头，随引导人员走在铺满石阶的路上，慢步向园中。

昨天压抑了一天的悲伤，仿佛在此刻具像化了，菊花花瓣随风飘零，隐约携来阵阵芳香。

到了父亲立碑的地方，打老远就看见有人坐在附近摆弄什么，手随意搭在腿上，这次倒是坐正了点。

张觉本来想说什么，但在看见林迷身后的卢韵娟，他还是忍了，然后两个人就都默契地没再说话。

林迷在离开父亲的时候没哭，重回家里的时候没哭，但在看见墓碑上的那一行：今生无憾，独得一子，魂回极乐，落叶归根。

他将菊花放在台子下面，情绪有点崩溃了。

明明说过要等我高考后回来看你的，明明说过要和我画更多画，明明就约定好了一切，为什么偏要走得这么快呢？

泪水氤氲眼眶，还尚未坠落，他突然被一双温暖的手攥住了。

“没事的小迷，像是我说的，你还有我们呢，我们就是你的家人。”　卢妈妈轻轻安慰说。

他微微昂起头，没把手抽出去，刚想说声谢谢，另一只手就被强硬地拽了过来，质感粗粝，手心很烫。

张觉蜷着手指，皱眉把胳膊甩得快要脱臼了。

有电流从指尖流过，林迷隐忍地咬着唇，早上破掉的地方渗出点咸味，他率先把手抽了出去，拒绝了卢妈妈的意思。

“老白，我们和你儿子在一块儿，他现在也不是一个人了，你在天之灵就安息吧。”

卢妈妈这样说着：“你要是开心呢，就表示表示。”

一阵风忽起，林迷的衣袖被拂开，地上散落的菊花花瓣随风飞舞，荡了长达五秒钟。

他从未感受到这种坚定的回应。

张觉也看着这副景象，没作什么评价，过了一会儿，他默默挑起一旁的编织袋，毫无预兆地，倒了一地的金元宝。

林迷偏头看过去，张觉掏出打火机，直接在原地点上了。

可燃物燃起的那一刻，浓烟呛得他把想说的话都封在了喉咙里。

“哎呀，你怎么就在这烧了，不是说去十字路口吗？”

“做点实事，”他曲起膝盖，半蹲在地上，脸上映出跳跃的火光：“打钱总比说空话好。”

“快灭了，等会有人来抓你怎么办啊？”卢妈妈担心道。

“那就抓，我今天倒是想看看谁敢动死人的东西。”他大言不惭地说。

守墓人隔了他们很远，发现这事后惊恐地挥舞着手臂。

但是没人管。

然后在快烧完的时候有人把消防车叫来了。

在守墓老头跳脚的指控下，张觉没有悬念地被一群人拉到一边接受安全教育。

这人是个纵火犯，他捡起一片被半撩成灰烬的花瓣，对光细细观摩。

透过上面不完整的部分，他望见张觉斜靠在墙上，半阖着眸子，一副左耳听右耳冒的架势，轻笑了下。

还是个毫不悔改的，青年纵火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