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万里无云。
红梅似血,无声飘落。伏济桓一身鸦青色衣衫,立在墙边,隐隐入夜色。
回忆如同潮水,倾入人心,千帆尽过,斯人依旧等在原处。
……
“哥哥,哥哥……”幼童追着兄长,不过几步,便被前人拦住。
“你哥哥在读书,不可打扰他,他将来可是要做肱骨大臣的……”
幼童睁大了眼睛,努力去读懂面前之人的意思。
……
兄长在院中舞剑,众人围着水泄不通,幼童在屋内,隔着窗沿,满眼都是羡慕。
“母亲,我也想学剑。”
女人手中的针线不停,目光也未给他一下,“你大哥是要做将军的,你学剑做什么。”说罢,撑起手里的衣服,仔细欣赏,“这短袍恒儿穿上定是好看。”
幼童睁大了眼睛,随着女人的动作,上下摆动,眼角带着困惑。
……
少年摆动手里的工刀,小心翼翼地雕琢,却被男人一把打掉。
“你大哥学琴陶冶情操,你却在这里搞什么木头,就这般丢我伏家的脸……”
少年惊恐,看向外院抚琴的大哥,隐隐约约明白了什么。
……
“公子,公子?”
一声声短呼,震得人心晃动。
伏济桓猛然清醒过来,看向身后的伏却,微微蹙眉。
“何事?”
伏却低头上前,为他披上外袍。“夜间寒凉,公子早日回屋歇息吧。”
伏济桓微微点头,目光重新回到眼前。
良久,他微微侧头,瞥到仍旧站在那里的身影,说道:“你先回去休息吧。”
伏却没有动作,只是目光跟随着伏济桓的身影。
“有话就说。”察觉背后灼灼目光,伏济桓开口问道。
“就是白日里,三小姐上门,公子为何让我跟她说你不在。”伏却迟疑问道,“虽说镇西侯出了事,但公子也不是那等……”
“那等什么?那等趋炎附势之人?”伏济桓冷笑一声。
“小的不敢。”伏却立刻应声道歉,“小的只是觉得,觉得公子是欣赏三小姐的,即便不肯相帮,如此避而不见,也非公子惯常之行。”
伏济桓收起冷笑,目光随着墙间的梅树,寸寸向上。
“欣赏又如何?桥氏已败,绝非我向上之力。”
……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漠西风光本无限,只是如今已惘然。
原本强悍的桥家军,如今如丧家之犬,蜗居一城,进也不能,退也不行。
泺城城内,随着镇西侯和桥恂被押解归京,愈发显得人心惶惶。
姜成鸣带着江南水军,入了这大漠边关之城,如同鱼跃上岸,除了前几日的折腾看着吓人,不过几日,便如死鱼,不得动弹。
这泺城,地势奇特,本就易守难攻,靠着泺水河,就是再撑上半载,也不是没有可能。只是这姜成鸣来了,不着急打退敌军,倒是先整治上了桥家军,镇西侯名下的几员大将,也都被关了起来。
如今羌寒再次进攻,靠着不熟悉本地的外来将军,带着人心不齐的桥家军队,几次三番下来,就连这座城池,都差点丢了。
大将军府内,仆役人心惶惶,来往匆匆,静得可怕。
姜成鸣把手里的头盔一脱,心中燥郁难耐,对着一旁的爱将姜苘,大声问道:“牢里那群家伙招供了吗?”
姜苘行了一个军礼,回道:“那群家伙嘴硬得很,硬是说桥宗玄那个老家伙没有问题,只是咬死孙置的军情有误。”
“孙置都死在酌牙滩了,他们说有误就有误?”姜成鸣大怒。
“这孙置看起来确有问题?”姜苘犹豫道。
“有问题又如何?如今这八万将士的性命,是他一个区区孙置就能抵得了的?”
“可这,都不肯认,我们如何……”
“不肯认便逼他们认,这么多将军,总有一个怕死的。”姜成鸣摆摆手,不耐烦道:“如今这战事不好打,要是战报还不早早送去,你我就等着圣人一起降罪吧。”
“是,属下明白。”姜苘抱拳应声,转身向屋外走去。
……
元盛一十七年,上元节,午后的镇西侯府内,依旧安静而有序。
王氏和云姨娘坐在上首,下方的桥恪和桥绾安静地守着。
良久,王氏停下手里的针线,抬起头来,对着下方的两子女说道:“今日是上元节,你们两个也别拘在府里,出去逛逛。”
桥绾抬头,看着堂上的两个母亲,踌躇开口问道,“母亲和姨娘不随我们一起出去逛逛?”
“我今日乏得很,就不跟你们去了。”王氏柔声婉拒,神色忧愁。
桥绾看向一旁的云姨娘,欲言又止,云姨娘微微点头,开口接着劝道,“夫人也许久未回京了,不如随孩子们出去走走,只当作散散心。”
王氏仍旧摇摇头,垂头看向手里针线缝着的衣衫,只觉得府外愈发热闹,心中愈发难受。
一旁的桥恪,侧过身子,对着王氏,刚要跟着劝解,忽而,门外传来了哒哒的脚步声。
桥络快步走了进来,扫过屋内众人,怔了一下,随即开口道:“大家怎么还在这里,怎么还不去却繁楼?”
“什么?”桥恪愣愣,摸着脑袋有些不解。
“我不是跟你说,我在却繁楼定了位置,让你带母亲她们一起去吗?”桥络转向桥恪,说道。
“不曾啊?”桥恪愈发有些糊涂。
桥络蹙眉,仔细回想着今日的事情,好一会儿,才继续开口道:“可能我忘记了,你现在带大家去吧。”
桥恪刚要应下,王氏阻道:“不必去外面,就在家里吃些就好。”
“定金我已经交了,母亲若是不想吃,也退不了了。”桥络一言指出问题的关键,“这却繁楼的酒菜确实不错,颇有江南的风味,母亲去试试,定然会喜欢。”
王氏犹豫,一旁的云姨娘已经赶上接话,“是了,是了,夫人一直想吃江南菜,我这如今倒来倒去就是几个,夫人也吃腻了,不如去尝尝这新鲜玩意儿,再者,也是阿络的一番孝心呐。”
半晌,王氏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
夜色微沉,街道上的各色灯笼已经高高挂起,照着这黑夜,恍如白昼。桥络刚去刑部大牢给父亲和二哥送去了母亲准备的酒菜,一转身,融入了这热闹的街市。
灯火悠悠,飞蛾萦绕。
人间烟火,仿佛停留在脚下。
桥络放缓了步子,目光随着近处的灯火、行人和闹声而动,不需要计较,只在当下,即便脑中空空,仍旧感到十分的快活。
不知大哥是否曾有像她这一刻的一般,不问前路,只在眼前的快活。
目光浑浑而缓慢,只在幼童晃动的灯笼,摊贩高亢的声音,微风拂过的衣角……
衣角?青衫?鸦青色的衣衫?
清风已去,万物归宗。
桥络抬头,嘴角噙着的笑意未散,目光已经清明。
“伏二公子,刚下值?”看着孤身站在自己面前的伏济桓,桥络疑惑问道。
“随我走走。”伏济桓的声音不似往常的温和疏离,带着一点自己都未察觉的生硬,脱口而出。
“可我还……”桥络婉拒的话还未说完,身前的男子已经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大步走去,她思量了一下,还是快步跟了上去。
高空挂圆月,地上人成双。
街市热闹,人声朗朗。高高的灯笼挂成一排,有花儿、动物各式的模样,摊主做得惟妙惟肖,揽客的声音也浑厚有力。
年轻的男女纷纷驻足,调笑着,挑选着。
男子为哄佳人一笑,豪掷十文买下,女子掂量着手里的灯笼,爱不释手,摊主也跟着乐呵呵地说着吉祥话。
渐渐地,桥络的步子放缓,盯着眼前的一幕,不自觉的开始提了嘴角。
“喜欢灯笼?”伏济桓退了回来,看着小摊上琳琅满目的灯笼,问道:“想要哪个?”
桥络愣神,才反应过来,神情疑惑,“不喜欢。”说罢,朝着原来的方向继续走着。
圆月倒映在水中,影影绰绰,却是独属江边的宁静。
热闹已在远处,江边只余二人。
桥络抬头,看向身后的人。
“伏二公子有什么要说的,现下应该可以说了。”
伏济桓停下步子,站在原处,面向江边,月光衬着他的面色半明半暗。
宁静月色下的时光,总是显得漫长又无奈。
良久,桥络蹙起眉头,侧身转向了他,“要是没什么要说的,我家人还在等我,我先回去了。”
身形一动,衣衫飞起,交缠又交错。
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抓住了她的手臂,又很快松开,但也足以让桥络的动作停下。
桥络站回远处,目光直直盯着身旁之人。
“你父亲和二哥的事情,恕我无能为力。”伏济桓终于开口,却是丢出一句没头没尾之话。
桥络眉头蹙得更深,“我明白。”
“我父亲那里,也不会插手。”
“我也明白。”桥络继续应着。
半晌,又是长久的沉默。
桥络目光扫过身旁的长河,无尽的黑色,独留一轮明月。
“二公子不必觉得与我有几分交情,便有负担。若是我桥家有罪,自然有圣人降罪,若是我桥家无罪,我们自己也能全身而退。”桥络收回了目光,转投到身旁的伏济桓,澄澈灵动的眼中,映衬着鸦青色的衣衫,“大公子与我大哥的交情,你与我的交情,都不会有所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