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夜行荒原
一月四日，十八时五十分，地堡地下一层车库。
顾淮均正背靠着即将搭载他们小队前往地表的装甲车尾站着，时不时看看四周其他准备出发的小队。然而他的注意力并没有落在周遭的人群上，而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思考之余，他捕捉到了一个刚从电梯出来的熟悉身影，紧绷的神经趁机放松下来，不过很快又回到了原来的样子。那带着银灰色的长尾的身影向着淮均奔来，是豹子：
“嘿，淮均！这么早就来了啊？我这次提早十分钟到，这下总不会被队长骂了！”
顾淮均尴尬地朝他挥了挥手，转而做了一个“嘘”的手势，待豹子走近后才低声说：“队长他们还有，呃……还有一个…”
“是说四号吧？”豹子答道，“要是你一时半会儿还记不住的话，可以直接叫我豹子，我不介意的。”
“对，四号。嗯，谢谢理解……他们都在车上了。我来的时候本来想去给副队道歉，但是队长就坐在旁边副驾驶上——万一副队没把这事上报，我一去道歉就露馅了。你觉得怎么办好？”
“说的也是。没事，今晚还有整整一晚呢，总有机会单独跟他说话的。你先上车吧，我先跟队长打声招呼。”说着，豹子就往副驾驶门边走过去。
顾淮均只好先把吊着的心放下，打开车尾的门上车。兔子已经在车厢一侧坐好了，看到淮均进来，他点头示意了一下；淮均还以微笑，随后背靠着车厢的另一侧，与兔子面对面坐下了。
副驾驶处传来两声敲击玻璃的声音，随后豹子便从车尾进入车厢，向兔子打了个招呼，挨着淮均坐下了。
“好了，人都齐了。待会跟其他小队一起出发就行了，2号。”队长发话了，“趁着这点时间，我再给你们讲讲今晚要干什么。”
她接着说：“待会我们出发，开到北境线靠东北方向那一段，我们负责的那段。路上隔一段距离就会有一个哨所，我们进去检查一下监视器工作状况，再打卡，今晚就这么过去了。”
“明白！”大家异口同声地回答道。
…………
十九时整，出口处传来机械运作的轰鸣，厚重的隔板向两侧滑开，露出一片漆黑，在亮堂的车库天花上显得格外突兀。入伍以来，顾淮均很少有前往地表的机会，但往后却不是了。他并不喜欢在气候恶劣的冬季俄罗斯大地上待着，上周来报到的时候有幸体验了一把冬游，差点把他给冻上了；要是换做从前还在东北的时候，他巴不得多出去开开眼界呢。
引擎发动，装甲车抖擞着身子，跟着前方的车队有序行进着。大灾变之前，人们依然普遍认为地狱在地下，天堂在地上。现如今，随着车子驶过地下与地上界限，光与影的边缘，原本还敞亮的车厢瞬间填满了凝重而冰冷的黑，顾淮均直觉得自己闯入了极寒的地狱。
尽管还开着暖气，但在短暂的行驶之后，顾淮均还是感到温度的下降，他不由得在胸前抱起双臂。车里昏暗，只有驾驶席的仪表盘微微发着光；车外更暗，只有行车发出的光亮，然而那为数不多的灯光也像是洒在海绵上的水，仿佛快要被夜色的黑暗吸干。他转过头，试图透过狭窄的车窗看看荒原上的景色，无果；于是他只好回过头，望着对面发呆。
过了好一阵子，兔子的说话声突然传来：“五号，你盯着我看这么久是有什么事吗？”
“啊？我没有，我几乎什么都看不见，这里太暗了……”顾淮均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搞懵了，“呃，你能看见我吗？四，四号？”
“嗯，看得很清楚，你从刚才看了一眼外面之后就一直盯着我看。我还以为你有什么事。”
顾淮均猜想坐在对面的兔子大概也能看清自己现在满脸的疑惑和尴尬。
坐在旁边的豹子用手肘顶了一下顾淮均：“我们都看得到，没事，我们不会孤立你的。哈哈哈……”他小声地笑了一下。
淮均附和着笑了笑，赶紧转移话题：“话说回来，我还没有问过你们以前都在哪里。”
“我之前在大西北的一号基地，估计四号也在西北那边吧？”豹子答道。
“嗯，在二号基地。出过几次任务。”
话音落下之后是一段短暂的沉默，顾淮均以为驾驶席的两位队长没有听到，于是便问：“队长，副队，你们之前在哪儿？“
但得到的只是队长冷冷的回答：“我们还在执行任务，有什么闲话等结束了再聊也不迟。”
“抱歉。“顾淮均此刻只想打自己两巴掌。此后车内便噤了声。
不多时，车辆开始分流，他们向东北方向行驶，直到视线内出现一座顶部闪着红光的信号塔——第一座哨所就在那里。
二十时十七分，小队到达第一座哨所。下车，开门，亮灯，开始工作。
队长和副队留在一层，而顾淮均和豹子、兔子一起来到二层检查机器的运行状况。淮均并不知道这些机器的具体用途，问了问身边的其他两位也是一头雾水，他们只是照着终端上的指示在操作台的屏幕上点击，确认，循环往复。不过操作流程不长，他们很快就从二楼下来了，看见队长一人还在一楼的操作台边捣鼓着什么。
“队长，二楼都检查完了，没有问题。“豹子向队长汇报。
“收到。我们在这里停留五分钟，那边有厕所和热水。“队长依然埋头苦干着，只是腾出一只手给他们指了个方向。
在寒夜里接上一杯热水与在沙漠中遇见一泓清泉的心情大概是不相上下的，起码顾淮均是这么觉得。兔子去了厕所，顾淮均提议到门外去看看，于是他和豹子各捧着一杯热水向哨所门口走去。
杯子热腾腾地冒着气，淮均嘬了一口，心窝子都暖和了起来。豹子伸出舌头沾了一下，惊呼了一下：“烫死我了！”干脆放弃了喝水的念头，打开门径直向外走去。
门外冷风凛冽，但副队长却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台阶上。
“看，我说什么来着？机会来了。”豹子喜上眉梢。
顾淮均看了看豹子，深呼吸了一口气，领头走向副队长道歉、鞠躬、做保证。一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豹子不禁怀疑他以前做过多少次同样的事。
但副队长并没有回头，只是摆了摆手。
豹子顿时放下心来，声音里是掩盖不住的欢脱：“副队，您真是宽宏大量！对了，队长刚在里面跟我们说五分钟后出发，我想趁这会儿绕着哨所溜达一会，可以吗？”副队长仍然只是点了点头。于是豹子把杯子塞到顾淮均手里，飞也似地溜了出去，融进了夜色之中。
顾淮均立在寒风之中，即使全副武装也仍然冷的有些发抖，看着豹子消失的背影，更让他不禁为亚人们的身体素质而感叹。
只是，“副队真的不生气吗？”，他仍然无法确定。于是他隔了一点距离，在副队旁边坐下，两个杯子被摆在两人之间。他问道：“介意我在这里坐会儿吗？”
“不介意。”副队脸上毫无表情，蓝色的双眸不知道在注视着黑夜中的什么东西。
顾淮均思来想去，决定再次表明歉意：“我还是很抱歉，副队，把你拉下水了。你……有没有受伤，严重吗？”
副队长眯了眯眼，说：“哼……要是你们人出了差错，我们才真不好过。时间差不多了，准备出发了。”顾淮均字字听来，如雷贯耳。
话毕，这位西伯利亚犬属亚人起身，掸了掸身子，转身走进哨所。蹲坐在一旁的顾淮均感觉他自己此刻仿佛一座巨像旁的蝼蚁，那么渺小。这一次，他十分肯定自己差点酿成大祸，也因人与亚人之间的壁障而无所适从，整个人就这么呆住了，活像个冰雕。
这时，豹子从浓稠的夜色中归来，背着手，轻快地迈着步子。他看见顾淮均独自一人坐在台阶上，赶紧上前：“副队长呢？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坐着，不会是在等我吧？”
顾淮均抬头看了看眼前这位不同寻常的亚人，迅速平复了汹涌的愧疚与自责，装作没事一样，回答道：“呃，副队长他刚进去，叫我在这等着你。我们进去报个到吧。”于是站起身。
豹子皱了皱眉头，随后把背着的手换到前面来，呈上了两个叠在一起的雪团子，上面还点缀着几颗小石子，笑着说：“看你刚刚在车上不太开心，给你做了个这个。别太在意啊，谁都会有犯错的时候。咱们进去吧。”
顾淮均双手接过这一大一小的两个雪团子，心里不免有些触动。这时他才注意到，地上那一层薄薄的积雪。只是最近一周天气预报都没有说要下雪，他想了想，也许这雪已经是好久之前的了，只是未曾融化过而已。
“噢，噢，差点忘了拿杯子！”豹子弯下腰去，端起两个杯子，有些惊讶地感叹道：“这才五分钟，这——么快就……”
顾淮均回过神来，看了看那两个杯子——
水，早已冻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