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晌午,烈日当头,屋外的秋海棠被人搬到了阴凉下,繁茂的竹节叶互相挤压着,堆起中间的成片嫩粉,交相辉映,甚是美丽。
只是,如此美物,却让眼前的人烦恼得紧。
桥络蹲在屋外,拽着盆栽里的枝叶,耳边听着灵堂内时而传来的母亲的哭声,一时间有些神情恍惚。
忽然,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伴随而来的还有一声低呼,“三姐。”
她转过头来,看到桥绾带着侍女缓缓走来,只得拍拍手里的尘土,站起身子。
桥绾走近,柔声问道:“三姐,母亲……可是还在哭?”
桥络点点头,看向身后的侍女,问了一句:“你要给母亲送吃的?”
“是,我做了清火的甜汤,想给母亲尝尝。”
“不用送了,母亲现下,情绪不稳,我也刚被赶了出来。”桥络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你若是得闲,便先去做些准备,想来不出几日,我们就该回去了,别在这个时节出了岔子。”
桥绾转头往屋里瞧去,听着断断续续传来的声音,她叹了口气,对着身边侍女吩咐着,“把汤放在这里。”转头对着桥络继续说:“那这甜汤便留给三姐喝,辛苦三姐照顾母亲了。”
“我知道了,你赶紧回去吧。”桥络摆摆手,送走了桥绾。
晚间,赶在城门下钥前,桥恂还是把桥恪带了回来。
书房里的侍从皆被打发了出去,只留下桥家的几个人。
屋内的气氛有点沉重,镇西侯坐在中间,审视着刚刚回来的桥恪,良久,才开口道:“都坐下吧。”
桥恂带着桥恪坐到左侧,桥络便带着桥绾坐到了另一边。
桥绾看了一眼父亲,朝着桥络凑近,低声问道:“母亲呢,还在陪着大哥?”
桥络也靠近了她,放低声音回道:“还在灵堂,晚间让人送的吃食也是一点没动。”
“这怎么熬得住?晚点我再做点清淡的吃食,再送过去试试。”
桥络点点头,两人不动声色地对视一眼。
桥恂看着堂上的镇西侯,打破了沉寂,开口道:“父亲,如今阿恪也已经回来,您有什么事可以直接交待。”
镇西侯看着堂内的四个儿女,揉了揉眉头,提起精神,开口说道:“我已向圣上辞行,待明日圣旨下达,我们便准备启程归家。”
意料之中的事情,几人悻悻。
此次来京,本就是为大哥而来,如今人也看到了,与其在圣京这样陌生的地方胡乱悲痛,倒也不如早日归家。
“那大哥的丧仪?可是要回漠西再办?”桥络问出了重点。
镇西侯斟酌一下,沉声回道:“明日圣旨下达后,想来会有人上门,我们按礼接待便是,后日一早,准时启程归家。”
“既然要准备启程,我先去禀告母亲,让她宽宽心,大哥那里,也好早做准备。”桥络回应道。
“你母亲那边不急,现下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事情。”镇西侯打断她,环视一圈,沉声道:“自古镇守边关者,需妻子留守京中。当今圣上仁慈,允准我们只留世子。如今,你们大哥去了,须得重新再留一人。”
一瞬间,众人皆恍然大悟,目光齐齐转向了桥恪。
夜间秋意寒凉,屋内的气氛更是冷到了极点。
许久,桥恂先站了起来,他对着镇西侯说道:“父亲,让我留下吧。”
镇西侯抬头,看着桥恂,摇头拒道:“不行,你已为将,留京太过可惜。”
“边关为将者众多,又何惜我一人。再者长幼有序,以前是大哥,现如今应是我来顶上。”
镇西侯越过他,看向身后,直截了当道:“阿恪留下。”
“小弟太过年幼,京中诸事,他难以招架。”
“我会多留几个侍从,必不会出事。”
“可大哥如此聪慧不也……”
“桥恂,我不是同你商议。”镇西侯厉声道。
……
半晌,安静的书房被桥绾打破,她轻声说道:“父亲,我觉得二哥说得有理,小弟确实不太适合留守。”
桥络也紧接着问道:“是否有其他选择?”
镇西侯目光转两个女儿,重重叹气一声,无奈道:“我知道你们觉得为父专断,只是,这是我们桥家最好的选择。”他把目光又转回桥恂,一字一顿道:“圣人需要的,是一个桥氏和王氏的血脉,一个最能牵动所有权势的人。桥恪,才是那个和你们大哥一样的人。”
桥恂握紧拳头,看着堂上的父亲,张口难言。
……
“我愿意留下,大家不必为我争论。”
末端坐着的桥恪站了起来,他从桥恂的身后走了出来,对着镇西侯行礼,接着道:“父亲曾说,为将者需一马当先,不能畏首畏尾。儿子没有将军之才,但我身为桥家人绝不会退缩。大哥走过的路,我也能走一遍,大哥受过的苦,我也能受得。请父亲、兄长和姐姐们为我安心。”说罢,又重重行了一礼。
镇西侯看着面前的桥恪,仿佛看到了当年同样年幼的桥怿,终于露出了这几日来最难得的一笑。
身后的字画高悬一侧,每一笔都力透纸背。
犹死报国,为心为民,便是桥家的祖训。
夜深,墨色沉重,屋外的小路上挂着几盏灯笼,映着树叶的影子影影绰绰。
镇西侯推门走出,朝着灵堂的方向慢慢走去。
忽然,看到树影间隐约有一个身影。他厉声道:“是谁?出来!”
只见桥络慢慢走了出来,垂着脑袋,低声回道:“父亲,是我。”
镇西侯皱起眉头,沉声问:“天色已晚,你不去睡觉,在这里做什么?”
“父亲不是也没有睡吗?”桥络不答反问。
“你母亲忧思过重,我再去看看她。”
“母亲哭得太累,已经睡下了,现在绾绾正陪着她。”
“那便好。”镇西侯点点头,对着桥络问道:“你这么晚过来,是寻我有事?”
“是,父亲跟我聊聊吧。”桥络看向镇西侯,缓缓开口道。
……
漠西桥氏一族原本出自于钦州桥氏,因在战乱年间随着如今的天家周氏一起起事,南征北战,便渐渐搬离了钦州,后战事初定,百废待兴,武圣帝派心腹桥氏和公良氏分别驻守漠西和漠北,留南阳卫氏和安陇秋氏留守京城。自此之后,原本本家的钦州桥氏渐渐没落,旁支渐渐兴起,便有了这漠西桥氏。
漠西桥氏一族常年驻守边关,少年将军层出不穷,只如今到了桥宗玄这一代,却只剩他活到了这个岁数,人丁不旺,又远居塞野,渐渐地也不太显于人前。
如今,坐落在京城里的镇西侯府,除了世子桥怿,往常也再无其他人。
桥怿不喜热闹,府里也只留几个老仆打理,庭院里的花开花落,倒也真是只能各凭本事。
桥络跟着镇西侯穿过庭院,走过小桥,湖里的荷花稀稀落落,偶有一朵大的伴着一朵小的,倒生出一种别致之感。
只可惜,路过的两人无暇于此。
桥络坐到湖间亭子的石凳上,看着刚刚坐下来的父亲,直截了当地说出了自己的目的,“父亲,我也想留在圣京,和阿恪一起留下。”
镇西侯没有震惊,只是沉沉地盯着她许久,回道:“你母亲不会应允。”
“她会的。”桥络静静地看向父亲,“只要母亲冷静下来,她就会明白这是最好的决定。”
“你从什么时候就开始这么打算的?”
“大概是,看到大哥的时候,也或许,更早。”
“哈哈。”镇西侯笑了起来,声音在院子里回荡,“阿络,为父一直觉得你不输男子,现如今,为父还是这么觉得。”
“不输男子?若真是如此,论嫡庶血脉,我当是比阿恪更合适的人。”
镇西侯的目光飘远,不知看到了哪里,嘴里答道:“如若在漠西,当是如此,只可惜这里是圣京,圣京自有圣京的规矩。”
桥络的目光随着父亲一起飘向了亭外,黑沉沉的夜色,寂静又深不可测。
“那父亲能告诉我,大哥到底是怎么死的吗?”
镇西侯神情又变得严肃,收回目光,沉声道:“皇后娘娘说了是十一公主,便就是十一公主。”
“一个连弓都拉不全的女子,能这么精准地把箭射向十米开外的人,还有什么马惊坠落,更是可笑。父亲如今为何还是不肯说出实情?”
“这便是实情。”
“实情?”桥络笑了,“让我猜猜,一个需要皇后替他遮掩,公主都用来做替罪羔羊的人,普天之下,想来应该没有几人……”
“够了,此事已有定论,没有必要再做无谓的争执。”镇西侯横眉,提声怒斥。
桥络嘴巴微张,愣在那里,半晌,才放缓声音继续说道:“我觉得父亲一回到圣京,就好像变了一个人,变得畏首畏尾,诚惶诚恐。”
水面波光微闪,和路边摇晃的灯火,摇摇相应。
镇西侯站在亭外,整个背影融进了黑夜。
“阿络,朝堂之事,远比你能想象得更加复杂,父亲所愿的,不过是保护桥家,永据漠西,无忧无难。”他转过身来,黑夜映照下的面庞晦暗难明,“如果可以,父亲希望你能永远不明其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