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盏站在学校门口,乖巧地背着书包,但是不断扣着书包带的手却表明了他还是很迫切地等待着家长的。
他在门口站了很久,然后等来的不是牵着妹妹手的妈妈,而是黎家的司机。
他不喜欢那个司机,因为司机是黎健熙雇来的,说是黎家的司机,其实只听从黎健熙的命令。
黎盏不理解,明明说好今天是妈妈接完上舞蹈课的妹妹,然后两人一起来接她的。所以为什么到了放学时间,妈妈和妹妹没有来,来的却是这个沉默寡言的司机?
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心中升起。
他沉默着坐在了黑色USV的后座,等到司机也坐上驾驶座,他才开口问他:“为什么是你?”
他不想和司机说太多话,就像他不想和黎健熙多说话一样。
黎健熙在名义上是他的父亲,也仅限于名义上了。
这个人从来没有给予他过一个父亲的陪伴。
他是个优秀的商人,但是绝对是个不合格的丈夫与父亲。
黎健熙曾经单独问过黎盏,他哪里做得不好,黎盏只是抿着嘴说他哪里都不好。
这算客气的了,他心里想的是“你平时什么样自己没点数吗”。
但是谁在小时候没有幻想过获得父亲的拥抱呢?谁又不会对父亲抱有幻想呢?
黎盏小时候是有的,只是有天晚上起夜去卫生间的时候,看见了酒局回来的父亲打了妈妈一个耳光。
他刚迈出屋子的脚硬生生没踏出去。他留了个门缝,妈妈压抑着不可置信的一句“你打我”就这么透过门缝钻了进来。
他那天晚上再没睡着,睁着眼睛直到天明。
第二天司机从幼儿园接他回家,他一进屋,看到的就是黎健熙和妈妈在客厅僵持。
黎健熙一只手攥着妈妈的胳膊,眼神里竟然带了些祈求。
看到黎盏进屋,黎健熙才讪讪地放下手。
黎盏一直不觉得自己的父母相爱,从来不。可是他一直以为两人就算没有感情,好歹是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妻。但是那天晚上过后,黎盏才终于发现,不是的。
自那次之后,黎盏便不再奢求黎健熙的关照。他知道,黎健熙本来就不爱妈妈,更不会爱妈妈生下的自己和妹妹。
黎盏不知道为什么妈妈原谅了黎健熙,但是他知道,黎健熙越来越得寸进尺了。
下手一次比一次重,请求也一次比一次诚恳。
最严重的一次,他把妈妈推倒了,妈妈的头撞到了桌角,昏迷了一天。
那次妈妈醒来,哭着要和黎健熙离婚,那天家里鸡飞狗跳的,妈妈在哭,妹妹在哭,黎健熙也在哭。
黎健熙哭着哭着,甚至还在病房里给妈妈跪下了。
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妈妈可能就因为这一点,又一次心软,原谅了他。
黎盏觉得妈妈哪里都好,就是太善良、太温柔了,一次次因为心软原谅黎健熙,然后总是会招来这男人的得寸进尺。
黎盏因为是男孩子,年纪也比妹妹大,所以还被波及到过。
只不过他心肠硬,挨了一耳光和一顿骂之后,再也没有对这个父亲生出什么期待。
他最期待的就是每周三,因为周三妹妹下午有节舞蹈课,妈妈可以接完妹妹顺路来接他回家,他不用面对那个惺惺作态的黎健熙,也不用坐在那辆沉闷的黑色USV里。
这周三没有妈妈和妹妹。
有的只是四周都白得人眼睛发疼的医院。
黎盏不理解,文化宫和他的学校只有四五站的距离,妹妹只是累了,所以跟妈妈打了辆出租车,为什么就能遇到车祸?
车祸这个词,是他从来只能在新闻广播里听到的,这次有人那么正经地告诉他,他身边有人出了车祸,还是他最亲近的母亲和妹妹,他一时间还有点没反应过来。
他进到医院的时候,妈妈和妹妹已经被送进了手术室。
他在门口顿了一下。
人太多了。
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步履匆匆地来来往往,穿得花花绿绿的家属和病患看得他眼花缭乱。风轻轻一吹,孩子嘹亮的哭声和大人压抑着的啜泣就兜头给他套了个满怀。
他忽然生出了一种名叫退缩的念头。
他想,也许下一秒,他也会是这些人里的一员。
人会为自己所亲近之人的伤痛而难过,这种情形是医院中最常见不过的了。因为太常见了,所以都习惯了,再怎么哭再怎么嚎,也不会有人为了你停留一步。医生忙着跟阎王爷抢下一个人,家属们忙着照顾自己家的病患。
哭嚎什么都换不来。
在黎盏的记忆中,他没怎么来过医院。这次他站在医院门口,夏季的风吹不暖这栋白花花的建筑。这里是最温暖,也是最冷漠的地方。
黎盏这样想着。
而这种想法,在他在ICU门外亲眼看见妈妈和妹妹病床旁边的心电图变成一条直线时达到了顶峰。
他眼睁睁地看着妈妈和妹妹又一次被送进手术室,然后等来了一句医生的“节哀”。
他像是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再也站不住,沿着墙壁滑落在了地上。
他坐在冰凉的地板上,却并没有想哭的欲望。
他只是觉得心里发空,像是有什么被生生割去了,一颗心豁了个口子,风毫不留情地往里灌,连带着血液也冰凉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回过神来,眨了眨眼,才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一样,眼泪流了满脸。
他果然没说错,自己成了那些哭嚎的人中的一员。
他想,这个世界上亲近他的人就这么两个,一下子全没了,一个也没给他留。
他拎着自己的书包往外面走,一路上看见了许多人,在众多人中,他还看见了风尘仆仆的黎健熙。
他看着黎健熙拿起笔在一张纸上写了什么,他反应过来,那是死亡证明。
他跑过去,把书包砸向黎健熙,带着哭腔向黎健熙吼道:“你干嘛?!我妈妈和妹妹没有死!你干嘛你,你不许签字!!!”
黎健熙脚步一挪,就躲开了那看起来挺有分量的书包。黎健熙身后跟着他的助理,拦住了扑过来的黎盏。
小助理看他情绪激动,心下也有不忍,向黎健熙示意了一下,抱着他出了医院。
黎盏那小小的世界里只存的下他的妈妈和妹妹,现在全世界都像是他的敌人,要把他那小世界里的妈妈和妹妹从他心中剜去,给他留下一地的荒芜。黎盏生出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他年纪太小了,他能力太弱了……
所以他留不住妈妈和妹妹,保不住自己那点短暂的温馨。
他像是坠入了无尽的漩涡,没法挣脱。
于是他泄了气,任由小助理把他抱了出去。
小助理似乎是害怕离医院近,小黎盏的情绪更难控,所以特意把他带得远了些。
黎盏低着头,哑着声音问小助理:“去哪儿?”
小助理似乎没想到黎盏会跟他说话,有点懵,愣愣地发出一个单音节:“啊?”
黎盏没说话。
小助理自己反应过来了,然后带了点恭敬的意味:“小少爷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黎盏短促地笑了一声,给小助理笑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黎盏低垂着眼皮:“别叫我小少爷,如果能选择,我不想选那个姓黎的当爹。”
叫他小少爷是因为他姓黎,照顾他也是因为他姓黎。
他是真的不愿意接受这份战战兢兢的讨好。
他抬眼在四周看了一圈,随便编了个理由:“我想吃四街口的烤红薯。”
四街口是D市的景点之一,因为留下了许多俄国的特色建筑,成为了一道特色风景,每年无论何季人都爆满,小吃小玩具什么的琳琅满目。走在街上是不是还能碰到外来的俄罗斯人。
不过距离他们所在的地方有大概十四公里。
小助理局促地看着眼前这个眼睛通红但是又理直气壮的男孩,小心翼翼地开了口:“小少……可是离得有点远吧……”
黎盏现在像是想开了,终于用上了不想用的小少爷架子:“我累了,要不你去买,我就在这儿等你回来。”他顿了一下,学着大人的做派,补了一句:“到时候,路费和红薯的钱可以去找姓黎的……报销。”
小助理看不太懂这说一套做一套的奇怪小孩儿,最后还是默念着“工资得这小屁孩他爹发”,叼着根烟转身走了。
黎盏的耳朵从小就挺灵,所以他听见了小助理进出租车前的一句“莫名其妙”。
黎盏笑笑,没往心里去。
成年人嘛,琐事儿一堆,自己还给人家添了个活儿,心存抱怨,理解。
黎盏看那辆出租车渐行渐远,逐渐驶离他的视线,他才收起了那副让他自己都不自在的做派。
他面前是一条车辆川流不息的马路。
小孩对于“死亡”一词往往是没有什么概念的,在黎盏的脑海里,死亡一直是很遥远的词。不过妈妈和妹妹突然的离开,让他意识到,死亡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词。他最重要的两个人已经没办法陪伴他了,偌大一个人间让他在乎的也没有了,唯一一个跟他有血缘关系的还是一个他这辈子都不想认识的人。他想,要不换他去陪她们吧。
脑袋里一闪而过的想法,被捕捉,被放大。
他像是着了魔,径直闯入前方的车海中。
他闭上眼睛往前走,内心向着将要送他去见妈妈和妹妹的那个司机道歉,他还要害的他摊上人命官司,是太自私了。
对不起啊……
他没等来被撞倒的疼痛。
因为他被人拽了回去。
在车辆马上要涌来的马路上被一个人拉回去。
黎盏惊诧地回过头,想知道这位胆子大过天的壮士是哪位。
不是壮士,是个跟他差不多岁数的小孩子。
小孩的脸上稚嫩的婴儿肥还没完全褪去,但是五官轮廓已经奠定了将来会祸害一帮的小姑娘。
然后这张脸的主人没好气地说了一句:“危险!”
黎盏垂下眼眸:“我想去找找妈妈和妹妹。”
那小孩拿了根棒棒糖给他语气缓和了点:“再怎么着急,也不能做这种危险动作啊。”
黎盏没接,他想,不对。
他嘴上随便找个了搪塞的理由:“妈妈不让我吃陌生人送来的糖,”看了看面前的这张脸,添了一句:“长得好看的人给的也不行。”
那小孩的脸瞬间不耷拉了,甚至还笑嘻嘻的。
黎盏想,哦,是个喜欢被夸好看的。
那小孩不由分说地把糖塞在了他的手里:“我叫薛茶,现在我们认识了,不是陌生人了。糖是甜的,会让我心里开心点——希望同样适用于你。”
然后转身拉着一个扎着高马尾的女人一起走了。
黎盏的第一想法是:这是我把他夸得太高兴了?
第二想法是:自己妈妈要是还在,自己也能拉着她的手。
他抖着手剥开糖纸,把糖塞进了自己的嘴里。
甜的,还有点酸,草莓味的。
他含着糖,脱力般蹲在了地上。
古人说打仗的将士们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但是寻死这种事儿,这个“一”就已经足够用完黎盏所有的勇气了。
绝望像是个口没扎紧的气球,一点点泄了气。
他嘴里只留下了甜,那点子酸全都顺着喉管流进了心里。他蹲在那个路口,眼泪像是关不紧的水龙头,止不住地往下流。喉咙里的哽咽也再压不住,他像是医院里最普通的家属,号啕大哭起来。
后来的黎盏再也没想过寻死,哪怕是黎健熙酒后的殴打,哪怕是那小后妈跟他抱怨日子的艰难,哪怕是他自己的日子如履薄冰。
那颗草莓味的糖像是一团棉花,软软地堵住了他心里空荡荡的口子。
那天一点点陌生人的善意,聚成了一层柔软的钢甲。
黎盏想,也许他的生活很艰难,但是世界或许并不那么糟。
日子一天天过去,黎盏越来越觉得,妈妈和妹妹说不定不是很希望他去找她们。
而那天那个男孩儿随口一句的自我介绍,也就就此烙印在他的心里。
薛茶。
那是他和薛茶的初见。
初见,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