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不接话,径直把什么东西搁在石桌上。
这时,我才发现他手里拎着一壶酒。
借着月光,我看见碧青色壶身上缠枝飞天仙女栩栩如生。
竟是天香楼的招牌,天仙酿。
“托采办弟子捎回来的。”
厉剑寒手指扣着壶盖,声音不咸不淡。
我盯着他骨节分明的手。
四年来。
这是头一回,他记得我最爱的烈酒。
前世今生加起来十二载光阴,他总是不冷不热地晾着我。
像这般费心还是头一次。
讲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不是说天香楼是个腌臜地吗?你怎么也使唤人去那儿跑腿了?”
我拿起酒壶细细把玩,阴阳怪气地说。
“不想喝就扔了。”他忽然劈手来夺。
我抢先抄起酒坛,拍开泥封便仰头直灌口中。
禁闭二十多天的酒鬼哪管什么体面。
每天清汤寡水,喝得味觉都快没有了。
甘甜酒液刺激着我的味蕾。
连指尖都痛快得战栗。
半坛烈酒入腹。
我有些醉了。
透过朦胧醉眼,我看见月光勾勒着厉剑寒的面庞。
此刻少年眉眼还未长开,仍透着青涩稚气。
不像四年后执掌逍遥派时那般凌厉。
此刻,他还不是那个冷心冷情的厉掌门。
我握着酒壶的指节渐渐收紧。
我从来都不想跟厉剑寒当普通师兄弟。
从他拜入师门那日起,我便对他生了许多不该有的心思。
跟他打坐,我总忍不住偷瞄他眉眼;
跟他比武较量,我总忍不住想碰他手腕。
甚至夜深人静时盯着窗纸。
我都会鬼使神差想象他披着湿发走出浴房的模样。
但最叫我不能自已的,是那些梦。
梦里,我们衣衫不整地叠在床褥里,他的喘息就响在我耳边,每次惊醒,我都要用整桶冷水兜头浇下,才能压住浑身战栗。
晨起我还得抢在师弟们前头叠被子。
因为我怕被人闻见情动痕迹。
更怕被厉剑寒发现端倪。
这些见不得光的心事,从十四岁到二十二岁。
我捂了整整八年。
上辈子被追杀到悬崖边,我含着满齿血沫,终于把八年不敢问的话吼了出来。
可回应我的,只有他穿心的冷剑。
现在想来只觉好笑。
他杀我时手都没抖一下。
那八年里我为他缝补的裘氅、冒死寻来的秘籍,陪他练功受的伤,又算什么。
他到底只是块捂不热的石头。
我仰头又是一口烈酒。
热意逐渐漫上眼眶,“寒弟,知道我这四年为何待你不同?”
厉剑寒闻言抬起眼。
微弱的烛火在眸子里跃动,似乎在等我下话。
“因为。”我盯着他滚动凸起喉结,一字一顿。
“我想睡你。”
烛芯“啪”地爆了个灯花。
石室落针可闻。
厉剑寒的瞳孔缓缓收缩,“你说什么?”
“这四年,我陪你练功,对你事事照应,不过是想看你躺在榻上,扯着被角求我轻些的样子。”
我摩挲着酒壶上的缠枝花纹。
没去看他此刻的脸色,“从你唤我师兄那一日起,我就想把你——”
“啪”。
掌风裹着内劲扇了过来!
我的左耳嗡鸣着泛开铁锈味。
“迟瑾!”
厉剑寒踉跄退到石洞边缘。
他胸口剧烈起伏,仿佛被毒蛇咬了一般,“你真龌龊!”
石门轰然闭合的震颤中,我抹掉嘴角血渍,轻笑出声。
这个结局早该来的。
石门一关,洞里也彻底黑了。
我扶着墙往角落摸索,想找之前送饭弟子留下的火折子。
黑暗中,我碰倒了那壶喝空了的天仙酿。
锋利的瓷片散落一地。
几片直接扎进了草鞋里。
我连忙划亮火折子。
橙黄的火光中,我看见自己的脚掌全是血痕。
换作前世,我定会大声喊疼,闹着要守门弟子来包扎。
但这一世,这点伤早已不算什么了。
我坐下来,一片片拔出嵌在肉里的碎瓷片。
余光瞥见碎片堆里有个物件。
应该是从酒壶暗格里掉出来的。
我照着火光辨认良久。
才看出来是枚护身符,只是刻工实在拙劣,边上毛刺还有些扎人。
「平安」两个字样歪七扭八的。
八成是厉剑寒刻的。
毕竟整个山门,再也没有比他更手笨的人了。
我怔怔看着这块护身符,将它放到火折子上,点燃了起来。
火星子溅上手背,我看着焦黑痕迹卷着桃木边缘蔓延。
心底好像有什么跟着空落落的。
灰烬打着旋儿飘进石缝里。
我蜷回墙角,酒劲混着凉意漫上来。
冷得我浑身发颤。
(七)
自那日起,厉剑寒再没去过思过洞。
到迟瑾解除禁足那天,他背着剑匣上了后山闭关。
后山竹林经年苍翠,竹影婆娑总伴着沙沙声。
往日里,只要在此处练上两个时辰剑,再浮躁的心绪都能沉淀下来。
可这次无论他如何反复劈砍,剑气掀起的竹浪声里,始终混着迟瑾的那一句醉话。
“我想睡你。”
青竹猛然裂成两半。
厉剑寒拄着剑冷汗涔涔。
喉间铁锈味漫上来,那道慵懒声线却愈发清晰。
他望着满地断竹,才忽然意识到,自己竟在此处空耗了整整半个月。
闭关最后一夜,他突然头痛欲裂。
他扶住额角,撞在斑驳老竹上喘息。
脑海中浮现的全是迟瑾。
那人披头散发裹着血衣,赤足立在悬崖边。
明明已经内力尽失,嘶吼声却响彻整座断肠崖。
“——厉剑寒,你有没有对我动过心?”
记忆里剑刃穿透血肉的闷响,骤然炸响耳畔!
当啷——
长剑砸在石板上,厉剑寒怔怔盯着痉挛不止的十指。
一滴眼泪突然砸落手心。
和前世迟瑾溅在自己身上的血……一样滚烫。
厉剑寒抵着竹子,缓缓滑坐下去。
“师兄……”
厉剑寒喉结艰难滚动,声音嘶哑。
“这一世,换我来守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