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天就沉的厉害,云朵像是浸了墨汁,甸甸地低垂着,像是不堪重负。
熹微的阳光刚一露头,碎雪就扯絮状的洒下来。
伴随着越洒越大的雪片,一阵阵嘈杂的人声和不规则又急促的脚步声踏破了司令府的宁静。
“虞小姐,醒了么?”,门外丁年的声音传来时,虞岁还有点懵,一整晚都是半梦半醒的状态,让她睁开眼都觉得累。
“嗯,稍等”,虞岁揉揉额头缓了缓,起身换好衣服整理好仪容,打开了房门。
丁年站在门外,背着光,携风带雪而来,脸上是罕见的肃穆。
虞岁表情微滞,直觉告诉她,事情有点棘手,“怎么了?”
“李彦屿和江亭,走了。”
“走了?”,走了是什么意思,虞岁有一瞬间的恍神,第一反应就是昨天还好好的……
电光火石间,她想起来了,哦,是了,昨晚,江亭握住了月亮,笑的惨淡……我会带着我的月亮一起走,再不回来了。
江亭,带着他的月亮一起走了。
叹惋一个人大概是什么感觉呢,也许是从此以后再不会有人用同样的语气声调叫她虞美人了,也许是以后再听到有人叫她虞美人她就会不由自主的想起江亭,也许是路过那条回廊就会想起那个月夜孤寂凭栏处的无俦少年。
“嗯,就是你想的那样,咱们过去吧。”
一路上两个人都没说话,任凭纷飞的雪花落在两人肩上,头上,或许还有,心上。
快要到李彦屿房门口的时候,丁年站定,虞岁不由得跟着慢下脚步。
丁年微微抬手想要拂去虞岁肩上的雪花,“这片雪花很大,竟然没化。”
虞岁后退半步,目光和话语都饱含深意,“明知结局是消逝,雪花还是义无反顾地,落在了我的肩头。”
“短暂的停驻过,也算一种永恒,起码,你现在正在谈论他”,丁年的话里有种莫名的苦涩,不知道是在说雪花,还是江亭,抑或是,他自己。
“江亭他,没得选,等一下司令面前,还望你给他美言几句,但愿他们能不分开。”
“没得选么?”
“嗯,没得选,有些路走起来,本身就是不死不休的。”
“昨晚,他才说我走不了了,果然。”
“现在想来,他就是存了死意。”
丁年深深的看了虞岁一眼,“有些事,做不到我暂时不承诺,只一样,我想给你托底。”
虞岁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到了,进去吧。”
李彦屿的房间内,李宗仁端坐在太师椅上,昔日挺直的脊背也塌了下去,半生峥嵘的枭雄似乎不再,只是一个普通的痛失爱子的老人。
“德公”,丁年走近他面前,轻轻唤了一声,默默立在他身旁。
虞岁一步一步走进到内室,榻上蒙着一大块红布,依稀可见底下覆盖着的两具身影。
李彦章颇为颓废的坐在地上,手里虚虚的捏着一张红色见方的烫金字帖……
听到声响,并没有回头,“岁岁,是你吗?听起来像你的脚步声。”
“嗯,是我。”
“我从来都没想过,一个人可以爱另一个人到这种程度”,李彦章说着,扬了扬手中的字帖,是李彦屿和江亭的婚书。
虞岁接过来,一目十行的看了一遍,又细细的重新看了一遍……除了缔结秦晋之好的誓词之外,还有几行笔触更深更浓的字:
【江亭,你低估了我对你的情分,也低估了我对你的了解。从你的眼神中,我看得出你存了死志;看得出你在担心你走之后我怎么办;看得出你在纠结,在被拉扯着;看得出你想让我跟你走。
而我,李彦屿,愿意随江亭走。
待我身死魂灭,恳请于我的墓碑之上,庄重虔诚地凿刻下‘亭,吾爱’三个字。
江亭有孤屿,然亭屿半生伶仃,孑然梦碎。
我死以后,于我墓碑上镌刻:亭,吾挚爱。
我死以后,求让我与亭合衾,亭屿不离。
我死以后,愿将我与亭婚书随葬,慰我亡魂。
我死以后,请植朱砂梅于我与亭墓前,藉灵。
我死以后,恳请莫要再扰我与亭共眠。切切。
唯愿往生心不负,他年莫作苦情囚。】
李彦章自顾自的继续说:“在外人的认知里,我哥只是跟江亭哥玩玩……但我知道我哥是认真的,只是我没想到,一个人能认真到这种地步,认真到明知道他想让他死,却还甘之如饴。”
虞岁颇为认同的点点头,“唯愿心不负,他是这么写的,也确实这么做了。”
“岁岁,其实我挺怨老爷子的,要不是他给我哥下了死令送走江亭哥,也许不会到这一步。他俩真的,挺苦的。”
虞岁缓缓蹲下,拍了拍李彦章的手臂,“节哀,这纸婚书上的后事还需要你去处理。”
还有句话虞岁不想说,上有恶虎下有毒狼,夹缝中的江亭怎么选?他的信仰早早的就被烙好了,困住他的不仅是时势,还有他自己。
即便是没有李宗仁的最后通牒,上面也容不下李彦屿,新桂系李宗仁这种程度的壮大是不被允许的,砍除他最大的臂膀,最有用的儿子,是意料之中的事。
有些棋盘,开局就是死棋,执子之人不够强大,怎么下都改变不了结局。
李彦章抹了一把脸,“我没有哥哥了,不会再任性了。我从来没有为我哥做过什么,他也从来没有要求过我什么,这些后事,我一定会做好。我要我哥和江亭哥,风光大葬,往生极安。”
虞岁把婚书放在红布上,“说得好,去做吧,等雪停了,就让他们入土为安。”
李彦章撑着膝盖站起来,慢慢走到外间,见到李宗仁,有些哽咽的说:“爸,上回您和哥在书房的谈话我都听到了,哥他当初求过您……有些事已成定局,改变不了了。我哥和江亭哥太苦了,我也求您一回,让我把他们的后事办得风风光光的,行吗?”
李宗仁神色复杂,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戚,“小丁,你怎么说?”
丁年深吸一口气,“德公,大哥他,也是愿意的。”
李宗仁沉默片刻后缓缓开口:“罢了,都是命。事已至此,多说无益。风光大葬……就风光大葬吧,你去操办,务必周全。”
黎桥推门进来,一下子跪的笔挺,“司令,军座于我有知遇之恩,我想去守墓三年。”
“你这是把自己当他儿子看呢?”
“恩重如山,无以言表。”
李宗仁看着黎桥,眼中流露出些许疲惫,“起来吧,他生前看重你,你有这份心,他若泉下有知,想必也会欣慰。既然你心意已决,便去吧,三年后,再回来为新桂系效力。”
黎桥重重的磕了个头,“多谢司令成全!”
李宗仁摆了摆手,“都去吧,丁年留下。”
虞岁随着李彦章出门,关上房门前看了丁年一眼,这一眼里有太多的情绪。
室内陷入一片死寂,空气仿佛都凝固了。李宗仁眉头紧锁,眼里满是阴骘,良久,他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去查!我绝不相信,这场变故仅仅像他婚书上所写的殉情那么简单。我要知道,我最器重的儿子,究竟是折在哪方势力手里!”
丁年抿了下嘴,“眼下的局势,怕是不能大张旗鼓的查,唯恐打草惊蛇。”
“你是觉得,还有后招?”
丁年微微颔首,神色凝重,“德公,如今各方势力盘根错节,大哥骤然离世,局势变得更加微妙。若是贸然行事,难免会让暗中窥探的势力有所警觉,甚至会引发新的动荡。我怀疑,这背后的势力蛰伏已久,早就算计好了一切,接下来可能还会抛出来混淆视听的烟雾弹。”
李宗仁一拳砸在桌上,震得茶杯盖子都跳了起来,“这帮小人,竟敢在我眼皮子底下算计我儿子!老子半生戎马,还从未怕过谁!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挖出个真相,老子倒要看看是谁要跟我作对!”
“德公,眼下不宜冲动”,丁年近前一步,声音低了几分,“得从长计议,我建议先暗中安排几个信得过的人,从大哥和江亭近期的行踪、接触过的人入手,一点点排查线索。另外,也得留意近期各方势力的动静,任何细微的变化都可能是关键。”
李宗仁沉吟片刻,“北边那帮兵痞子不会玩这些弯弯绕绕,他们只会玩莽的……心思深的,玩的脏的,你想到了哪一方?”
有些事情呼之欲出,但是丁年不能去深究,也不想。
他想了想,客观的分析:“德公,北边摆在明面上的势力不足为惧。东边的新兴势力嫌疑不小;南边那几家商会背后的势力也很值得怀疑,他们近来频繁插手军政事务,和咱们利益冲突渐多,大哥一直抵制他们不合理的诉求,他们怀恨在心,铤而走险策划阴谋也是有可能的,试图借此打乱咱们的阵脚;其中还牵扯到旧桂系残存的那些老牌家族,他们仗着根基深厚,对新派的崛起本就不满,大哥推行的新政又触动了他们的利益,他们极有可能联合外部势力,精心布局,企图扳倒大哥,从而削弱咱们的力量。”
李宗仁表情凝重的听完,缓缓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看向丁年,那眼神仿佛能洞悉一切,突然,他问了一句:“你是值得信任的,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