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彦章拼了命地狂奔,胸腔里的心脏跳得好像不是他自己的一样。
耳边狂风呼啸,风声如同一头猛兽在耳边嘶吼咆哮。
眼见为实,所以看不到的时候,脑中的臆测和留白才最可怕。
飞檐亭离饭庄那么近,虞岁呢?虞岁怎么样?
他这辈子都没这么慌乱过,满心都是无尽的恐惧 ,每一步都踏在慌乱与濒碎的边缘,仿佛下一秒就会被黑暗彻底吞噬。
虞岁倒在九川纯井的怀里,伤口处殷红的鲜血汩汩涌出,迅速浸透了衣物,在重力的作用下,一滴滴地落在地面,洇出一朵朵触目惊心的血花。
她的呼吸微弱而急促,每一次喘息都伴随着痛苦的抽搐,整个人毫无生气,不省人事。
见到他来,九川纯井有些语无伦次的说:“枪响的时候,虞小姐猛的扑过来,扑过来挡在我面前,她当时……身体猛地一震,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巨力狠狠撞击……她……她的瞳孔瞬间放大,脸上的血色在刹那间褪去,只剩下一片惨白……鲜血不受控地从嘴角不断涌出,顺着下巴滑落,滴在衣襟上……”
李彦章奔到他面前,俯身不由分说又小心翼翼的把虞岁抱进怀里……站起来之后一脚把九川纯井踹倒,“我可去你妈的吧!鬼知道是不是你拉了她挡枪!老子告诉你,要是查出来是你害她成这样,你就别想好了!这世上多的是让你生不如死的手段!”
副官适时把车开过来,“二少,快把虞小姐放到车上,已经约好了医生做手术。”
李彦章抱着虞岁坐进车里,关上车门之前,九川纯井追了上来,手扣在门边,“李先生,我也一起去。”
李彦章懒得跟他废话,一边手上用力,车门狠狠的夹住他扣在门边的手,一边催促副官,“快点!”
九川纯井吃痛缩手,再慢一步就会被拖行,他站在原地盯着李彦章的车一溜烟开远,好半晌,脸上慢慢浮现诡异的笑容,“李二公子,有意思。”
他转了转手腕,用日语问身后的人:“玲木,抓到了么?”
“没有,跑的很快,也没留下什么痕迹。”
“废物!”
“是!少佐教训的是!”
“把车开过来,去医院!”
车上,铃木犹犹豫豫的问:“少佐,您就不怀疑虞岁么?我们可以调查她么?”
“调查?你是想审问吧?”
“不敢。”
“可以,去做吧”,九川纯井说着,靠在车座椅上,缓缓闭上眼睛……虞岁,可真让他意外,真想抠开她的脑壳看看里面的轮廓跟别人的有没有不同。
旅部,师长办公室,一阵风莫名的刮开窗。
凉凉的月色裹着淡淡的寒意涌进来,丁年放下手中的文件,起身走到窗边掩上窗户。
窗外,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
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暮山推开门,“师座,有夫人的消息了!”
丁年转过身,看了眼暮山的脸色,心也渐渐的沉下去,“说。”
“夫人中弹了!人在医院!”
丁年身形微晃,没有说话,缓慢的走到桌前,缓慢的坐下,缓慢的取出金丝眼镜,缓慢的戴上……缓了又缓,缓到能看清眼前的烟盒……
他取出一支烟,擦燃火柴,借着火焰点燃烟,放到掌心,握紧,任由香烟在掌心熄灭,他也感觉不到疼,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师座!”
“去,立刻去,安排飞机,我要去见她”,丁年说这话的时候,语调没有任何起伏,字句里却透着森然。
“是!您稍等!”
等室内只剩下丁年自己的时候,他有些脱力的瘫在椅子上。
虞岁啊,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欲言又止愁肠断,唯有寒鸦噪晚钟。
在看到虞岁的那一眼,丁年的脚步反而顿住了,她静静地躺在病床上……像夏末的枯蝉,深秋的残荷,暮春的落花,深冬的薄霜……
丁年有些不敢过去,不敢靠近,不敢触碰,他的手开始不受控制的发抖,眼前开始变得模糊……
“年哥,你来了!”,李彦章蹲在墙角,从手臂里抬起脸,疲惫的脸上终于浮现一抹生机。
走廊的另一边,九川纯井同样疲倦的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听到这话睁开眼看向丁年。
丁年满脸阴骘,眼底覆满寒霜,摘下眼镜随意扔到地上,慢条斯理地解开袖口的扣子 ,动作间满是压抑的狠戾。
他一步一步逼近李彦章,每一步都踏得极重,像是要把地面踩出坑来。到了跟前,他猛地伸出手,一把揪住李彦章的衣领,将他整个人拉起,紧接着,一记裹挟着怒意的重拳狠狠砸到李彦章脸上。
李彦章一个趔趄,有些难以置信、又有些委屈,“年哥?!”
丁年没有说话,像扔抹布一样松了手,任他瘫在地上,转身走向九川纯井……
九川纯井见状,有些不知所措的站起来,“丁师……”,长字还没有说出来,就淹没在丁年的拳头里……
嗯,在场的都该死,李彦章一拳,九川纯井更该无数拳。
暮山先反应过来,脸上写满了惊惶,一个箭步扑上去试图拉住丁年……说实在的,他有些害怕,这么多年,他第一次看到丁年这副样子……
丁年的神情很平静,平静的就像是要吩咐早饭晚饭吃什么……可他下手的劲道,却像是积攒了无尽的怨愤,每一下都足以要人性命。
他拉不住啊,转头求助的看向李彦章……李彦章也是愣住的,回过神来踉跄着冲上去拦腰抱住丁年……
两个孔武有力的成年男子,才堪堪让丁年理智回笼一点。
丁年周身散发着骇人的气场,轻而易举地挣脱了暮山和李彦章的束缚,他活动了一下手腕,骨节发出清脆的声响,一言不发地朝着虞岁的病房走去。
路过那副被扔在地上的金丝眼镜时,他没有丝毫犹豫,眸中闪过一丝狠厉,猛地抬脚重重踩上去,镜片瞬间粉碎,玻璃碴子四溅。
李彦章靠着墙壁,像是被抽去所有力气,身体一软,再也支撑不住,顺着墙壁滑到地上,“暮山,年哥他,他想杀了我……”
他感觉到了,他感觉到丁年挥拳瞬间的杀意了。他怎么会感觉不到呢?那扑面而来的浓烈杀意,仿佛实质化的利刃,直直地刺向他,让他的灵魂都忍不住颤抖。
暮山狠狠踢了一脚歪在地上的九川纯井,“李二少,不要怀疑,刚才是你离死亡最近的一次。”
又朝拐角喊了一嗓子:“过来几个人搭把手,把这小日本拖进急诊室处理一下。”
隔天,李彦章拎着食盒轻手轻脚的推开病房的门,他把食盒放到丁年身旁,“年哥,吃点东西吧。”
一阵沉默过后,丁年轻轻开口,声音飘忽,“她瘦了。”
“年哥,你对,虞岁……?”
“小彦,明知故问就没意思了。”
这个称呼已经好久没听到了,听的李彦章有些怔愣,连带着心尖都颤了颤……外人叫他李公子,李少爷,李二少……老爷子叫他逆子,混账,老二……只有丁年,叫他小彦……
“对不起,年哥。”
丁年没有再说话,只是出神的看着病床上的虞岁。
良久,李彦章忍不住问:“是什么时候的事?”
丁年回了一句似是而非的话,“有星星的时候吧。”
“那……岁岁知道么?”
丁年挑了下眉,语气平淡却透着几分深意,“岁岁?她不想知道。”
不想,丁年用的是不想,是虞岁不想知道,是他不想让虞岁知道,也是他不去想她会知道,更是他不敢让她知道。
李彦章突然就有些局促,讪讪的说:“年哥,先吃饭,然后你回去歇歇,我来守着她。”
“她是皮外伤重一点,伤口翻卷开裂,血肉模糊,看上去格外可怖狰狞,等烧退了,就会醒过来了。”
“啊?哦,明白了,年哥你是想守到她醒过来……”
“你回去吧,代我向司令问好,等她情况稳定下来,我再登门拜访。”
“好,那我先回去,有什么事你就让暮山来给我传话。”
李彦章一路走,走出病房,走到医院门口,终于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欲诉衷肠,独对银蟾。伤、伤、伤!缘如泡影,爱成殇,愁心恰似漏更长。怕人窥破,掩泪佯狂。藏、藏、藏!
深夜,血色的月亮藏在扯絮般的云缕后。
虞岁艰难缓慢的睁开眼睛,大脑昏昏沉沉,思绪杂乱无章,仿佛被一团迷雾包裹,眯了眯眼,适应一下周围的环境……
“醒了?”
恍惚间虞岁感觉到面前有道身影,她下意识地闭上酸涩的眼睛,又缓缓睁开,用力眨了眨,像是要驱散眼前最后的朦胧。
终于,丁年的轮廓逐渐清晰起来。
他憔悴了,肉眼可见的憔悴了,从前意气风发少年,如今的状态却像是风吹过境的芜草,只一双眼睛亮的惊人,灼的虞岁心口一滞。
“水……”
丁年拿过一旁早早准备好的温水,几次凉了换温的就为了虞岁醒来之后这个字。他用蘸饱水的棉签轻轻擦拭虞岁的嘴唇,以缓解口渴。
“疼么?”
“还好。”
“岁岁,你看上去很满意这个结果。”
“如你所见。”
“如我所见?”,丁年重复了一遍,像在咀嚼这几个字,“子弹击穿了肋骨,离心脏只有几寸,可你看起来满不在乎。”
虞岁抬起一根手指,轻轻碰了下他的指尖,“丁年,我是右位心。”
丁年顶了下腮,“我们岁岁,真是算无遗策。”
虞岁笑的别有深意,“丁年,我们其实是一种人,你的眼神,我在镜子里见过。”
丁年看了眼摊开的掌心,“虞岁啊,你就是个疯子,我呢?我是个傻子。我知道你的所有消息,却无法靠近你。”
虞岁的手就在离他近在咫尺的地方,他握不到,握不住,不敢握。
你曾说过的话,掌心烙下的疤。
虞岁注意到他的视线,蜷起手指刮了下他的掌心,“丁年啊,烟尖烙进掌心的时候,你在想什么呢?”
丁年抓住虞岁的手,握紧,眼眸深处翻涌的情绪让虞岁不敢深究, “我想,撞碎你。”
“丁师长,你的谨言慎行呢?”
“真想强行带你走,关起来。”
“你觉得,白崇禧缺不缺姨太太?”
“岁岁,你在威胁我?”
“是认真的跟你讨论这事的可行性。”
“岁岁,别逼我,我的忍耐有限。”
“丁年,你疯起来跟我也没什么两样。”
“虞岁,我在你面前,只做傻子”,丁年低声呢喃,声音里带着几分沙哑与决然,温热的气息轻轻拂过虞岁的耳畔。
话落,他凑过去,身影逐渐笼罩住虞岁,暧昧的舔了一下她的嘴唇,舌尖勾勒了一下她唇瓣的轮廓。
随即退离,坐直身体,好整以暇的看着虞岁的反应。
虞岁的神色没有变化,只是闪烁的眼眸泄漏出一点点情绪,“你倦了。”
“我愿意负责。”
“我不愿意。”
“给你时间考虑。”
“我才刚醒,不适合动脑子,哦对了,谈话量也上限了。”
“那我走。”
虞岁不说话,闭着眼睛,抬起两根手指随意的摆了摆。
看在丁年眼里,就像在训狗一样。
丁年无奈的勾了勾唇角,起身慢慢走出病房,轻轻掩上房门。
暮山等在门外,见他出来,跟在他身后,一路走到露台,等他站定,方才开口:“师座,日本人在查夫人。”
丁年嗤笑,“九川纯井么?这里的医生应该是李彦章的人,你去把夫人的档案调出来,排除掉不可控因素。”
暮山觉得他现在越来越摸不透丁年的脾气了,如果说两年前他还能从丁年偶尔流露的表情窥测他的心绪,现在却是不能了,感觉是从虞岁走了那天起,他就活得像个假人。
行事滴水不漏,说话滴水不漏,表情管理滴水不漏。
“不可控?”,暮山很是疑惑,一个病例单能有什么问题。
丁年不准备给他解惑,日本人多疑又自负,右心位这种细节如果人尽皆知,这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