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验室:葛咏智」
周六清晨七点,温让拎着豆浆馒头来到物理学院的红楼。
红楼外墙均是砖红色,规规整整的方形大楼,楼下只有一处玻璃自动门,连学院名字都没法题上去,只在不远处的路标上标明了“物理楼由此去”。
比起其他学院,红楼总是安安静静的,掩藏在一片梧桐林子里,进出的人也少,其实大家只是泡在工位和实验室里,习惯了早出晚归。
南城大学物理学院在全国都是数一数二的,内卷风气盛行,只是相比同样卷王扎堆的医学院和法学院,他们卷得很低调。在别的大一新生还在搜罗学校附近的美食时,物理学院的新生们已经开始研究硕博要跟哪个方向的导师了。
温让念大二的时候就差不多确定了研究方向,但是学院在量子材料方面有所建树的导师不多,他的心仪导师恰好在他申请硕博连读的时候去国外了,得三年以后才回来。
当时有另外一位导师主动联系了温让,两人深入聊了未来的研究计划,一拍即合,温让便申请了他的研究生。
这位导师名葛椿,年过半百,没几年就可以退休了,但他还想在退休前再拼一把,温让是学院老师公认的好苗子,有智商,有韧性,关键是性格也好。
刚进师门,葛椿就让他跟着三个师兄一块儿做实验,温让每次都是第一个到实验室的,从来没懈怠过,周末也不例外。
温让在实验室的生活很规律,先阅读几篇论文,分析之前的实验数据,安排今天的计划,然后准备材料、烧结样本,进行物相分析。进一步加工后,再做性能测试,记录实验数据,撰写报告,上交课题组。
师兄们忙着自己的毕业论文,导师忙着出席国际会议,大多时间都是他一个人在做课题。
好不容易进了俩师弟师妹,温让以为自己能稍微轻松些,却没想到其中一个还是关系户。
王咏智。
听说是导师的侄子,本科虽然念的是985,但成绩单都是低分飘过,考研也是吊车尾上岸,身边的好友调侃他,大三拜了一整年的文殊菩萨总算起效果了。
他很低调,所以没人知道他还有个叔叔在南城大学当教授。
王咏智进师门的第一件事就是请客吃饭,还给他们每人买了礼物,他情商高,会处事,在师门如鱼得水。
他讨好了所有人,唯一无法讨好的,便是温让。
王咏智的同门是个很酷的女孩子,叫汤缈。
和王咏智不一样,她本科是双非,苦苦备考了一年才成功上岸南城大学,复试的时候还被隐隐质疑过本科院校,她不卑不亢,坦诚了高考的失利,也尊重了自己备考的努力。
她身上有股劲儿,是王咏智这样养尊处优长大的少爷没有的。
其中一位面试她的老师非常看中她的心气,想把她收入师门,可惜研究方向不符合,汤缈还是来了葛椿这边儿。
汤缈不算天资聪慧的人,全凭努力,但她没想到像温让这样脑子好使的人,比她还要努力。
第一个到,最后一个走,每天除了写论文就是做实验。
汤缈遇到不会的地方,温让总能耐心解答。面对王咏智这样愚蠢的水货,有时候连汤缈都看不下去了,温让却不为所动,心平气和地做着自己的事。
温让就是个定心丸,有他在,实验室的天就不会塌下来。
完成上午的任务,汤缈跟着温让一块儿去食堂吃饭。
“温师兄,你听说了吗?最近隔壁大学的团队成功复刻LK-99了。”汤缈端着餐盘,坐到温让对面。
“听说了。”温让说,“但不知道是否有效,之前复刻的多多少少都出了些问题。”
“温师兄,下午我可以提前半小时离开吗?”
“你有事就先走,没关系。”
“谢谢了,我明天补上。哦对了,王咏智给我发消息说,他今晚来实验室帮忙写报告。”汤缈压低声音,“师兄,你尽管使唤他,别跟那小子客气,他就是被惯坏了,这样下去,怎么能毕得了业。”
温让笑了笑,“我觉得今天的实验应该会很成功,他来学习写一次成功报告,也挺好的。”
毕竟王咏智的实验就没成功过。
汤缈很喜欢温让这种淡淡的损,“师兄我跟你说——”
“缈缈!”
听到这熟悉的粗犷嗓门,汤缈脸色一下就变了,饭还没吃两口,端起盘子就要走。
“诶,缈缈你躲什么啊。”
温让瞅了那人一眼,最近总蹲守在红楼外面给汤缈送花。
他看向窗外,生出嫩芽的高大树木,春天确实到了,但与他无关。
晚上六点半,王咏智出现在电脑前,戴上他那昂贵的防蓝光眼镜,专注地敲着键盘。
温让摘下手套,从他身后路过,冷不丁一看,敲键盘敲得这么连贯,原来是在聊天。
他抬手敲了敲王咏智的肩膀,“九点前能写完吗?”
“能,肯定能,放心吧您嘞。”
“我九点得准时关实验室的门。”温让说,“你抓紧了。”
“好。”
王咏智写报告问题一大堆,温让被他问得基本没法正常看文献,索性拖了把椅子坐到他旁边,随问随答。
“师兄,这次这么成功,咱们是不是可以把这些数据整理好,发文章了?”
“嗯。”温让想了想,“等葛老师看完报告再说。”
“师兄,你已经发过文章了?”
“二作。”
“和谭师兄的那篇?”
“对。”
“他那个课题,你也付出了不少吧,为啥只给你二作。”
“毕业要求有一条是必须有一篇独立一作。”
“这样啊……”王咏智若有所思。
“所以你要好好努力了。”
“我会的。”
后来的几天,王咏智来实验室倒是越来越勤了,总跟着他后面转悠,温让以为他开了窍。
没过多久,葛椿就在组会上公开表扬了王咏智,并决定用他的数据发SCI,王咏智独立一作,温让和汤缈二作。
温让以为自己听错了,王咏智哪来的数据?那些数据都是他用无数次失败换来的,用自己的日日夜夜熬出来的。
“葛老师……”温让克制住情绪。
葛椿抬手示意他先别说,“温让留下,我和你聊聊。”
同样难以置信的还有汤缈,她几乎是被王咏智拖出葛椿办公室的。
一出去,她就甩开了王咏智的手,“王咏智你他吗要不要脸?”
“汤缈,话可不能乱说。”王咏智一脸镇定,完全没了平时吊儿郎当的样子,“你怎么证明数据不是我做出来的?我这几天可是天天泡实验室。”
“日期总有吧,温师兄出结果的那天……”
“那天我也在,报告也是我写的。”
“之前你可是一次都没去!”
“不好意思,实验室的监控有几天是坏的。”
“你……”汤缈气不打一处来,“你早就算计好了。”
“这是我努力的结果,你不要随意造谣,而且汤缈,咱们是同门关系,你这样造谣我,无非是想和我争文章罢了。”
“这文章本来就该是温师兄一个人的!”
王咏智低头看表,“不好意思,我得回去写论文了,与其在这儿打抱不平,你不如好好想想自己的文章怎么解决吧。”
温让出来的时候,汤缈还没走,靠在走廊的墙上,一个劲掉眼泪。
“哭什么。”
“温师兄……”
“我没事。”
“老师跟你说什么了?”汤缈抽泣着,“不带这么欺负人的。”
“汤缈。”走廊的灯光泛白,比实验室的仪器更冰冷,“不要为我的事得罪他们。”
“我看不下去……明明你每天都那么辛苦,凭什么啊?明明都是接受高等教育的人了,凭什么还跟强盗一个样?!”
“王咏智,姓葛。”
汤缈愣在原地。
不是什么侄子,是葛椿的亲儿子。光明正大地利用裙带关系进了南城大学物理学院,又光明正大地让亲爹做了导师。
葛椿的确欣赏温让,但他根本没有要在退休前再干一番大事业的想法,他把温让争取过来,无非是利用这块垫脚石,给自己的儿子铺一条坦途。
“一般这种学阀都是把子女送到其他高校的教授手下读博,葛椿的胆子也太大了,他不怕被举报吗?”
听温让讲完,高幸也跟汤缈一样生气。
“葛咏智实在太让人不省心,葛椿才把他安插到了自己身边。”温让说,“至于举报,我确实想过,但被拦下了。”
“是葛椿?”高幸仔细一想,“不对,他当时在办公室已经贿赂过你,不会再从你下手……难道……是温家?!”
“嗯。”
温让不是会随便妥协的人,学术造假违反了他的底线,可是他前期太相信葛椿,根本没有提前收集证据的意识。
但他也确实没想到,让他妥协的会是温霖。
葛椿是个聪明人,早就调查了温让的背景,从商的大家族多多少少有些腌臢事,葛椿人脉广,又怎么会打听不到。
对温霖来说,什么学术成果都没有他的名声重要。
“温让,不过是一串数据,给他就是了,你的名字叫‘让’,谦让的让,别搞些读书人清高的把戏,社会不需要清高。”
“就是啊温让。”华悦也在一旁帮腔,“你那么聪明,再写一篇文章就是了,有什么大不了的。”
“哥哥,你不要和这些人一般见识,退一步海阔天空,等你毕业了就好了。”
所有人都在以为他好的名义“劝解”他。
后来,就连汤缈也退了学,准备重新择校。
又剩下他一个人。
或者说,他始终都是一个人。
葛椿还有个女儿,给某藤校捐了一栋楼才顺利入学,研究的也是超导材料方向。温让做出来的下一个数据,被葛椿当作生日礼物,送给了远在大洋彼岸的女儿。
因为一直没有独立一作的文章,温让的毕业时间也被延迟。
又一年春天,南城大学文清湖畔,杨柳依依,樱花初绽。
一道警戒线拦住那些扛着相机想要捕捉校园春色的身影,四周围了不少人,但大多数人都是匆匆路过,打听几句,便赶往下一堂课的教室。
又一个博士生投湖自杀了。
温让认识死者,也是他们学院的,遗书只有寥寥六字
「愧对当年的我。」
温让站在柳树下,春风拂动枝条,也拂过他的衣角。
他打开了第二封关于学业的信,一字一句读到最后,字迹有些模糊了,隐隐有些淡红色的痕迹。
有人为春天而活。
有人死在春天。
……
高幸紧紧攥住温让的手腕,急切地问道,“你之后有没有收集证据?我们不要妥协,永远不要。”
“放心。”温让释怀一笑,“最迟下个星期,学校就会成立调查组。”
“举报邮件我在去丹麦之前就已经写好,设置了专门的发送时间。”
这个时间好巧不巧,正好是葛咏智的论文收到录用的日期。
“阿幸,我会解决好所有的事,给你一个光明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