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除夕」
高幸倏地抬头,和男人温柔到有些悲哀的目光交缠。
那是大一结束的寒假,高幸回了老家县城,找了家清闲的奶茶店打零工。
春节也和往年一样平淡无聊,不同的是,何柔跟高城离婚了,高幸终于不用在他们对彼此的辱骂声中迎来新年。
但也好不到哪儿去。
何柔不骂高城,挨骂的就成了高幸。
于是大年初一那天晚上,在何柔的一片谩骂声中,高幸以奶茶店需要帮忙为由,逃出家门,获得短暂的喘息时间。
在这样的小地方,去哪儿都不自在,尤其像高幸这样学个古典舞都能被老师拉去拍宣传照,从小就容貌出挑的,街坊邻里都认识她。
所以高幸直接骑车去了邻近郊野处的护城河。
她以为护城河离城中心较远,人也应该少很多。没想到大家想法都出奇一致,还没骑到河边,她就看到了不少停靠的车辆。
城中心禁燃,这些人以家庭为单位出行,都是过来放烟花的。
小孩的尖叫欢呼声和大人的交谈声混在风里,随着烟火味一同飘到高幸身边。
出门出得急,高幸没带手套,刚骑完车,手指都冻得通红僵硬。
她独自来到河岸边,藏在角落里,眼前是漫天的烟火和温馨的家庭,兜里揣着的是不到十元的现金和怎么也暖不起来的手。
没有别的情绪,她只是觉得人各有命。她拥有不了的,别人能拥有,也很好。这个世界,总不能都是命苦的人。
离她最近的小孩忽然望了她一眼,迟疑片刻后,又跟她妈妈耳语几句,握着几根没点燃的仙女棒朝高幸走过来。
“姐姐,新年快乐,要不要和我们一起玩?”
高幸愣了下,屈膝半蹲着,接过仙女棒,笑道,“新年快乐,谢谢你啊小朋友。”
小孩的妈妈也走了过来,用打火机替她点燃了仙女棒,一小簇花火绽放,点亮了她原本暗淡的双眸。
“姐姐,这个要挥起来才好看。”小女孩手舞足蹈地演示给她看。
“好。”
高幸退后几步,到了一个安全区域,手持绚烂的仙女棒开始转圈圈,见小女孩蹦蹦跳跳地鼓掌欢呼,她又跳了几个八拍的古典舞小段。
直到花火燃尽,高幸才微微喘息着停下来。
小学接触的古典舞因为转练爵士,动作已然不太标准了,但小女孩和她的妈妈还是毫不吝啬对高幸的夸奖。
跳了会儿舞,手脚也暖和起来,高幸又跟着小女孩放了几束烟花。
“小高,我们得先回去了,要送你一程吗?”小女孩的妈妈看上去是个知书达理的女性,说话也温温柔柔的。
高幸惊觉于她认识自己,“姐姐,你怎么知道我姓高?”
女人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就掩饰过去,没让高幸瞧见,“你以前的舞蹈老师在县里很有名,我在他那儿听说过你。”
“这样啊……”高幸喃喃道。
还没来得及问她们的名姓,女人已经抱起小女孩挥手说再见了。
身后的烟火气息逐渐消散,仍有不少孩童在河岸奔走。
高幸寻了处干净点的阶梯坐下来,戴上耳机开始听歌。
音乐刚好放到南拳妈妈的“橘子汽水”,高幸这才想起她前几天路过小卖部时买了一包橘子糖。
剥开糖纸,正要将糖送进嘴里,忽然有个东西扔到了她的脚边。
在爆破声响起前,一双冰冰凉凉的手盖住了她的耳朵,于是音乐声更大。
脚边的鞭炮噼里啪啦作响,高幸的世界却立体环绕着那一句“就这样牵着你一直走”。
不知何时,音乐和鞭炮一同停了,捂着她耳朵的手也放了下去,高幸回过头,却看见一个高而瘦削的身影。
这样寒冷的夜里,那人上身只穿了黑色的连帽卫衣。
“诶!”高幸唤住他。
男子稍稍侧过身子,他戴了鸭舌帽,卫衣的帽子也一块儿套在头上,完全看不清模样。
他没有作声,高幸也不勉强,只是走过去,递给他一把橘子糖,仰起脸,笑得温和,“谢谢你,新年快乐。”
这个角度,她只能看见他清晰的下颌线和优越的鼻梁,高幸觉得熟悉,却想不起来到底是谁。
“你冷不冷?”她问道。
男子摇摇头,又点点头。
“可是我也没办法把衣服脱给你。”高幸说,“你还是快些回家吧。”
“你呢?”男子的声音很低,带着点鼻音。
“我也要回去了。”高幸揉揉发痒的鼻子,“大过年的,要是感冒就不好了。”
“嗯,新年快乐。”
“再见。”高幸说。
“再见。”
她没有多想,径直朝自己的自行车走去。
回去的路上没什么人,高幸骑得不快,耳机线就这样随意地缠在脖子上,寒风扬起她的长发,轻柔的哼唱声也散在风里。
而在她身后不远处,始终有一辆车不紧不慢地跟着,直到她安全抵达小区门口。
车里开了暖气,温让并不冷,目送女孩回了家,他也没有离开。
眼前的居民楼年代久远,外墙还是普普通通的水泥色,家家户户都亮着灯,降下窗户,他仿佛能听到里面传来的笑声。
普通人家的春节,都是这般热闹吗?
守门的大爷裹着一身军大衣,不停看表,过了会儿,楼里面出来了一个拎着保温桶的少女。
是高幸。
温让紧紧盯着两人交谈的身影。
“何爷爷,听说你家里人还没来送饭,先吃点填填肚子吧。”
大爷拍了拍高幸的肩膀,拎着保温桶往门卫室走去,“太谢谢你们了,那何爷爷就不客气了啊。”
“不客气的,有什么需要您给我们说就行,您有我的电话吧?”
“有的有的。”
说话声时大时小,听不真切。
冷风往车里呼呼地灌,冲散了原本的温暖。
紧握着方向盘的手缓缓滑落,温让有些脱力瘫在驾驶座上,内心忽然涌出一股冲动,然而在触碰到车门把手时,又倏地冷静下来。
手机在不停震动。
不用看也知道是谁在给他打电话。
几分钟后,震动停止了。
三条信息谈了出来。
-哥,快回来,父亲很生气,我瞒不住了。
-到家自行领罚。
-再不回来,受罚的就是温廉了。
温让捏紧了拳头,下唇几乎被咬出血来,眼神空洞而麻木地望着前方,车灯亮起,急速驶离。
一个时辰后,他回到了别墅。
生日结束前的最后几分钟,温让断了一条腿,收到了来自父母的生日祝福。
-哦,今天是你生日,早知道就不打这么狠了。
-生日快乐,温廉,送你哥去医院吧。
时隔多年,温让记不清断腿的疼痛,只记得被冷汗浸湿的掌心,始终握着那一把橘子糖。
……
“所以,那个大冬天穿个卫衣出门的男生,是你?”高幸努力回想起那晚的情形,温让当时的状态和他在礁石跳海那晚很像。
他平时给人留下的印象总是温润的,没有棱角的,难以将孤僻疏离几个字和温让联系起来。
“嗯,是我。”温让弯了弯眼睛,“那会儿还不太懂事,冬天不爱穿外套。”
“那天是你的生日?我都不知道……”
“假如,你知道呢?”
高幸怔怔地望着他,“假如我知道是你的生日,我至少会带你去吃一碗,长寿面。”
温让抬手把她的帽子往下按了按,盖住露出来的发红的耳朵,“你就是这样好,对每个人都好。”
高幸反应迟钝,摸不准他这话什么意思,但她下意识想反驳。
不是的,她不是对每个人都好,她只对自己在乎的人好。
可说了又有什么用呢?
回到家,高幸一直心事重重,清洗刚买的碗碟时,还不小心打碎了一个。
要是以往在家里,打碎碗碟那可是滔天大罪,何柔非得把她骂得无地自容。
但是温让看到了,只说了句“碎碎平安”,立马制止她用手去捡碎片。
他微微躬着身子扫地,高幸盯着他漆黑的发顶好半晌,在男人倾倒完碎片后,她忽然拽住了温让的手腕。
“温让。”
“怎么了?”
她抿了抿唇,组织好语言,说道,“你愿不愿意给我说说你十九岁那年生日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会跑到我家那边的护城河去?我……我想……”
“他奶奶的!”
咚得一声,门被踹开了,高幸被吓得一个激灵。
李听墨踢掉鞋子,风风火火地闯进来。
温让皱着眉看他,“你干什么?”
“我他吗遇到一个蠢女人。”李听墨脸都被气红了,“又蠢又自大,差点没把我气死。”
高幸马上松开温让,拉开两人的距离。
温让见状,低声说道,“我待会儿再给你说。”
“好。”
李听墨把自己砸进沙发里,“你俩也别搁哪儿卿卿我我了,快帮一起骂这个臭女人,我跟你们说,以防她抵赖,我还录了视频。”
“到底发生什么了?”高幸问道。
“我刚才出去给小笛买零食,她要吃的那家有点远,我就开车过去,停车买零食的这会儿功夫,车子就被这女人剐蹭了,她还不认账,非说是我停错地方了。”李听墨打开手机上的视频,“你们看这女人凶恶的嘴脸,哪儿还有半点女人的样子。”
视频里面的女子并没有李听墨说的那么夸张,相反她条理清楚,逻辑顺畅,倒是李听墨被她说得毫无还击之力。
高幸和温让盯着视频里的女人,对视一眼,然后同时看向李听墨。
“看我干嘛,你们不觉得这女的在强词夺理吗?我还存了她的手机号,准备今晚上大骂一通。”
高幸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了温让,“沈奕岚小姐是学什么专业的?”
“我记得是教育学吧。”
“你确实也应该好好接受教育了。”高幸说。
李听墨一脸茫然,“啥意思?”
高幸和温让同时拍了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沈奕岚小姐可是你的恩人,你好自为之吧。”温让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