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街头」
高幸的身体比大脑更快速地做出了反应。
保暖内衣、毛衣、羽绒外套……一层层套好后,她随手梳理了一下打结的长发,戴上毛线帽。
门口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高幸深吸一口气,按下门柄。
温让同样包裹得严严实实,正在大门边换鞋。
两人一句话没说,一前一后沉默地出了门,走到岔路口,他们才互相看了对方一眼,不约而同地笑出声来。
“我俩偷感好重。”高幸笑得声音都在发颤。
温让也戴了帽子,黑色短发压在冷帽下,发梢有些遮眼,深夜为他俊气的五官披上一层清冷的霜,嘴角的弧度却依然温柔,一张口,唇边白雾消散,“想去哪儿?”
“我对这边还算熟悉,跟我走吧。”
“好。”
距离哥本哈根大学北校区不远处就是诺雷布罗区,高幸之前骑车去逛过几次,年轻人居多,但这样寒冷的凌晨,再疯狂的年轻人也不会在街道游荡。
走着走着,身子也暖和起来,温让总是会落后她半步,今夜,他似乎比平时更沉默,不知道在想什么。
直到她打了个喷嚏。
“冷?”温让问道。
“没有,我现在很暖和。”高幸把手从温暖的衣兜里抽出来,手指四周夸张地冒着些热气,“你看。”
温让笑了笑,“确实暖和。”
诺雷布罗区的街道两旁平日里总是停着不少车辆,热闹的夜生活也落下帷幕,咖啡馆、酒吧以及各类艺术工作室大门紧闭,白日的活力化为夜间的静谧。
喧嚣散尽,万籁俱寂,徒留盏盏街灯照尽前路。
影子被路灯拉长,时而交织,时而分开,隔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距离。
路过一家唯一还亮着灯的店铺,711的招牌格外醒目,玻璃窗上沾满了雾气,朦朦胧胧的,看不真切。
两人默契十足地转了个方向,进了711。
店员正在盘点货架,见有人进来,便回到了收银台。
亚裔长相的店员,看上去不过20出头的年纪,估计是留学生过来挣点微薄的生活费。
高幸径直走向了饮品区,对着一排排酒水发呆。
温让挑了盒糖果,走到高幸身旁,“想喝酒?”
高幸抿了抿唇,“有一点点。”
“那就喝。”温让说完,从货架上取下一瓶嘉士伯,“这是丹麦的本土啤酒,试试?”
“好。”高幸的目光落到旁边的白色瓶子上,喃喃道,“TEMPT 7……”
“诱惑7号,也是丹麦的酒。”温让说,“度数比较低,果味的,要吗?”
“那我喝这个。”高幸说。
“好。”
结账的时候,温让要了两根吸管,熟练地用牙齿咬开了瓶盖。
高幸在旁边看呆了,“温让,你好像……对酒很熟悉。”
温让把吸管插到嘉士伯里递给高幸,“先尝一下我这个。”
高幸捧着瓶子吸了口,“味道淡淡的,有一点甜味,度数是不是也不高?”
“嘉士伯的后劲比较大。”温让又帮她开了诱惑七号,“上学的时候,每天都在做实验写文章,闲下来一个人也会喝点酒。”
“这个酒好像果汁,没什么酒味。”高幸说。
“那要不要换一下?”
“可以吗?”
“当然。”温让提醒道,“不过别喝太猛,小心后劲。”
“没事,我酒量挺好的。”
两人一人拎着一瓶酒,在空旷的街头走走停停。
“干杯。”
“干杯。”
酒瓶碰撞在一起的清脆声回荡在凌晨三点的街道。
酒劲上来时,高幸忽然觉得大脑有些充血,晕晕乎乎地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话痨本性彻底露了出来,扯着温让的袖子,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
“温让你知道吗,我们舞队以前还靠喝酒助兴,喝完就跳舞,结果有人跳着跳着就躺地下睡着了哈哈哈。”
“对了我跟你说,露营好可怕,我跟好朋友去露营,本来是两个女生一个帐篷,居然还有人悄悄钻进女生的帐篷做那种事,恶心死我了!”
“有的人哪儿是人啊,那就是发/情的畜生,还说什么要解决生理需求,脑子里就全是那档子事儿呗。”
“说起这个我就是气,你说我们女生跳爵士穿得性感活力一点怎么了?还有男的在背地里说我是外围,我呸,舞蹈是健康的,舞者也是健康的,肮脏的永远是人心。”
说着说着,思维不知道又跳脱到哪儿去了。
“你说那些领导怎么就认识不到自己的问题呢?总是把责任推给下属,尤其是资历浅的职场新人,背锅大户。”
“其实现在很多人都是德不配位的,不过是吃了时代的红利才活得那么滋润,可我们呢?吃到什么红利了?全是黑利。”
女子忽然转过身,和温让面对面,倒退着往后走,涨红着一张脸,下了结论,“这个世界真够糟糕的。”
温让仰头灌了口酒,清爽的荔枝味在口中化开,“高幸,你要这样走吗?”
“啊?”
“那把手给我。”
高幸迷糊地伸出手,被男人紧紧牵住。
“我怕你摔倒。”他说。
“我不会——诶!”话音未落,她就被一块儿凹凸不平的地砖绊了下。
温让单手握住她的胳膊,稍稍使劲,却不小心把她拉进了怀里。
额头触到了男人的下巴,高幸瞬间仰起了头。
温让目光低垂着,紧锁着她的双眸,然后缓缓滑向鼻尖,滑向左脸颊那枚小小的痣,最后停留在残留着酒液的饱满的唇。
高幸眨了眨眼,想要把眼前的景象看得更清楚些。
男人却抬起一只手,盖住了她探索欲强烈的眼睛,另一只手青筋凸起,握住啤酒瓶,眨眼间,饮尽全部。
冰凉的酒液滑过喉头,或许是酒精作用,心跳更激烈。
高幸什么也看不见,听觉却灵敏,吞咽声在眼前的幕布上播放着喉结滚动的画面。
“温让……”
男人的声音低哑,“刚才是不是崴了下脚?”
高幸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脚腕传来的酸软,“好像是。”
眼前的遮挡移开了,于是画面更模糊,好似穿梭到了18岁那个混乱的夏夜。
温让在她身前半蹲,“上来吧。”
-上来吧,我背你。
少年的背脊清瘦却有劲,屈身下蹲的那瞬间,她看见冰山在轰然倒塌。
一帧帧蒙太奇闪过。
-不用了,谢谢你。
“温让。”
“这次,也要拒绝我吗?”
被酒精麻痹的头脑无法清醒地分析现状,高幸缓缓伏上他的后背。
男人挽住她的膝弯,毫不费力地起身,高幸下意识抱住了他的脖子。
“我重吗?”
“不重。”
“可是还有很远的路。”
“没关系,总能走回去的。”
两道影子重叠在一起,街灯也雀跃。
“我的酒量好像下降了……”
背上的女子喃喃自语,像是不解,又像是自责。
“阿幸,可以再给我七天时间吗?”
高幸的头枕在温让肩膀上,脸颊被压着,说话也囫囵不清,“什么意思啊?”
“我带你去玩,怎么样?”
“好啊。”高幸闭上双眼,“可是我们要去哪儿?”
“天涯海角,哪儿都可以。”
“你说得像私奔。”
“也可以。”
高幸被他逗笑了,“温让,你挺大胆啊。”
温让低头看着地面上两人的影子,很轻地说了一句,“我很胆小的,总在害怕失去。”
“温让,别怕。”
“嗯,我早就不怕了。”
……
半个钟头的路程,温让断断续续背着她走了快一个钟。
这期间,高幸有两次看见蝴蝶,要效仿香妃,随着蝴蝶翩翩起舞,在栽进垃圾桶之前被温让及时抱住。
有一次因为一闪而过的车灯和路灯交汇在一起,导致她以为佛祖下凡,趴在温让背上双手合十,把自己的身份证号码家庭住址背了个遍,让佛祖保佑她健康平安,发财致富。
中气十足地唱了三首歌,分别是龙的传人、最炫民族风以及我的中国心。
在唱到“洋装虽然穿在身”的时候,一个同样喝了酒被搀扶着的大哥突然流着泪,铿锵有力地回了句“我心!依!然!是!中!国!心!”。
异国他乡的凌晨街头,两个人的爱国情怀喷涌而出,于是又合唱了我和我的祖国,得知大哥来自澳门,高幸立马开唱“你可知Macau不是我真姓”,大哥哭得更惨烈,鼻涕差点擦到高幸身上,还好温让及时递纸过去。
大哥的同伴拉着温让,让他想想办法。
温让却笑容温柔地看着高幸,“她开心就好了。”
同伴:“?”
两人好不容易抒发完了自己的爱国情怀,没过一会儿,高幸又看到路边一只不知被谁落下的小鸟玩偶挂件。
“鸟儿死了?!”
女子蹲在路边,双手捧着小鸟挂件的“尸体”,从小时候放飞鹦鹉结果第二天发现鹦鹉被邻居小孩用弹弓打死的事讲起,突然开始论证甄嬛传里安小鸟靠滑冰将四大爷重新拐上龙床的利与弊。
温让蹲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还不忘配合地说了句,“安小鸟惨,四大爷坏。”
“还是我最惨。”高幸可怜巴巴地望着温让,吸着鼻涕说,“我想去葬花。”
温让朝四周搜寻一番,“这儿没有花,要不然下次葬?”
两行清泪说掉就掉。
温让慌忙地用手擦去她满脸颊的泪,“好好好,我知道哪儿有花,我带你去。”
终于把人背回家,温让尽量把声音放到最轻,“阿幸,等了一下,我这就去给你拿花。”
“嗯……”高幸靠在鞋柜上,懒洋洋地应道。
李听墨就在这时候打开了房门,揉着眼睛走出来,一副梦游的样子。
看到温让躬着身子在客厅角落找东西,他随口问了句,“干嘛呢哥?要出去吗?”
“葬花。”温让说。
“什么玩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