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一出口，两人都愣住了，不约而同红了脸。

林云往垂眼盯着石缝间的杂草，绞尽脑汁想要说些什么补救一下，不曾想面前之人坦然地承认了，“我确实倾慕师妹。”

不等云往回复，他又说：“不求你现在能给予我答案。”他轻抚着雪团，“五湖四海，千人百态，你都未曾见过，此时便要你作抉择，实非君子所为。”

言辞恳切，心下却是另一番计较。

今日所作所为，不过是为挑破二人间的窗户纸，无论答应与否，他都将在云往师妹的人生里，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更为重要的是，周衡衍嘴角勾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浅笑，云往师妹对自己眼下并无男女之情，那他便更要处处抢占先机，“纵使师妹将来另择道侣，我仍在此处候着，一如今日，一如此刻。”

这话说得坦荡，要是真有那日，他定会偷偷杀死那人。

林云往不言语的时间里都在思考，周师兄的话语叫她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觉，就像是话本中面对招蜂引蝶的爱人，大度正宫的发言。

可真挑错处，又是句句体面。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他抬手按在胸口，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这动作倒是方便雪团钻空子，它忽地挣脱出臂弯，向前奔去。

林云往下意识便要追去，却被周衡衍拦下，“我已在它身上种了追踪的符咒。”

今夜为寻猫儿，他神识铺遍大半个宗门，气海早已空荡如洗。等见到雪团，强撑着设下追踪术，后又勉强驱动缩地符送两位师姐回去。

距离那时已过去不短的时间，他尚能感到灵台内灵力的稀薄，灼痛得厉害，心也剧烈跳动着。

不过，他心中自然晓得，心因何事而跳动。

半晌，林云往终于开口。

“这似乎对师兄你并不公平。”即使这不公平的局面绝非是她促使的，也绝非她希望的，“师兄所言，恰是我想说的，五湖四海，千人百态。还望师兄遨游天地间，不必困于方寸地。”

周衡衍如同白玉般的手指微蜷，苦笑一声，“师妹通透，原该如此，可情之一字，最为难控。”

二人继续向前走着，听了这话，林云往脚步一顿，说道：“师兄这话令我十分为难，好似我不该拒绝你，因为你实在痴情——”

“我也不过是从心而已。”她分外认真地答复，“既已说破，我便直说了。我视师兄如至亲，却无半点男女情思，今日没有，明日亦是如此。所以，师兄不必等我。”

一个是斧钺钩叉，一个是铜墙铁壁。

“单恋也好，空等也罢，终归是我心甘情愿。”

黑猫绕了个弯，又回到二人身边，它的尾巴扫过周衡衍靴面，他俯身要抱，不曾想扑了个空，那团墨色轻盈跃入林云往臂弯。

“周师兄，便由我抱着吧。”

其实林云往不懂他的执拗，见劝不动，也便不劝了。到了院门前，才轻声道：“我只是不想周师兄往后伤心，此刻若敷衍应承，他日反悔更是伤人。”

周衡衍接过蜷成一团的猫儿，指尖触到残留的体温。这一幕恍若今夜见面伊始，那时他尚未说出那些暧昧言语，也不曾引得云往当面挑破这层纱。

院门将合，他陡然抵住院门，略微急切地询问道：“师妹是否觉得我纠缠不放，惹人烦？”

今夜事态的发展超乎了周衡衍的想象，原来情缘并不像是下棋，每一步都可在自己掌握之中。

“只是没想到......”林云往斟酌着措辞，竭力避免说出先前的突兀之言，“没想到师兄这般人物，也会困于儿女情长。”

“在你眼里，我不过是众多师兄里最寻常的那个，自然也有七情六欲。”他望向林云往的目光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祈求，“若是觉得别扭，便当作今夜之事并未发生，只是还望不要与我疏离。”

“自然不会。”林云往不免有些心虚，方才她确在盘算如何不动声色地保持距离，“师兄照拂之恩，云往始终记着。”

她的声音轻得几乎飘散在夜风之中，“只是亲缘也好，情缘也罢，世间情感，都难以强求。”

也许是说错了话，也许是说出了事实，周衡衍的面色骤然发白，像是用过的皱了的抹布，仅一瞬，他便整理好表情。藏于袖中的手还是紧握着，指甲扣的掌心血肉模糊。

“今夜早些睡吧。”周衡衍替她掩上木门。

咔嗒轻响撞碎了强撑的体面，他难掩内心失落，垂下头去。怅然宛若潮水，将他全须全尾的浸在其中。早该像温水煮茶般徐徐图之的。更令他喉间发苦的是，云往师妹当真一点男女之情都无。

雪团无言舔舐着周衡衍的面颊，是咸的。

他无疑是自负的，至少从未想过会被如此决绝的，不留一点后路的拒绝。原来那些精心布置的棋路，不过是困住自己的迷局。

“早该想到的。”周衡衍喃喃道。

自两人认识起，始终隔着层薄纱，是不亲近，是不信任。他眼见着林云往与后来者谈论剑道，共享时鲜，而他仍在别人的范畴之中，是不想欠下人情之人，是需要思忖如何还人情之人。

莫不说桑照这同门师兄，便是任务阁里洒扫的杂役弟子，都能与她玩笑几句。唯独对他，永远守着分寸周全的谢礼，算着两不相欠的往来。

周衡衍细细描摹每一个瞬间，渴望从中再汲取些不一样的东西。初次见面，观她坚韧不拔；魂息殿中，见她虔心祈祷；论剑锋上，看她倔强倒下；今夜耗尽灵力绝望之际，闻见她传来的讯息。

但今日之事，算不得后悔，只是往后须认真筹谋。

一道木门内外，二道心事人。

林云往这几日编着剑穗，原是为白师姐与周师兄所作，可经今夜之事，送也不是，不送也不是，她将半成品放在桌上，忽然轻叹：“失策了。”

她并非懊悔拒绝，而是悔不该莽撞挑明。若当初佯作不知，再默默远离，就能顾全二人的体面。

「你当真对他一点好感都无？」

沉寂整晚的系统突然出声，惊得她差点将蜡烛撞掉。

“怎么，系统你也像爷爷一样急于把我托付出去？”

「不是，只是不理解你们人类间的感情，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许是温润如月，知礼守节，待我家人诚心……”她细数着，手指在桌上挂着圈，“虽然我也很想有这样的标准，但是很可惜，我回答不出来。若真遇上那人，怕是什么标准都作不得数了。”

「那周衡衍呢，你对他怎么看？」

林云往思考半晌，才回答：“他是年轻一辈翘楚，是宗门倚重的新星，不过仰慕与倾慕，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顾虑其心机深沉？」

“换而言之便是谋定后动。”她见周师兄被系统如此说道，忍不住辩白，虽能感觉周衡衍并不简单，但他从未害过自己，甚至帮助了自己不少，也就不能预设答案，然后去思考他人的行为，这有失公允。

「你为何还要偏袒他？」

“这不是偏袒，无论是否有今夜的表明心迹，他都先是我师兄，仅此而已。”这已经足够了。

月光透光窗户洒满室内，光亮甚于这一小小的烛光，她熄灭烛火，走到窗前，对于爱恋，她亦有困惑。

前尘往事里，她像是被隔绝世界之外，没有贴耳私语的密友，没有执手相偎的亲人。对于关系这一词，还是在来到这世界才开始“品尝”，但不代表她什么都不懂。纵有煊赫家世与惊才绝艳，可与她而言，只是论剑锋上窥见的精才绝艳的师兄，生不出半分绮念。

林云往轻笑，“要是世人皆看条件来选择爱人，那如今修仙界第一人启明仙尊应该被人人爱慕。”

今夜以前，她从未思考过情爱。

终于理清心中所想，心里轻快不少，随着稍冷的夜风，哼起婉转的小调。

博见院中，有一人也同她一样望着遥远的月亮。

雪团出奇温顺地栖在他双膝，周衡衍抚摸着未送出去的银簪，抽屉里还有许多款式相近的，这都是这几日他雕刻的，而这一支是他最满意的。

脊背挺直，没有言语，就这样端坐直弯月将沉。

今夜，有人难以入眠。

翌日清晨，说来也巧，两人在同一时刻出门，随着木门的“吱呀”一声，两道身影在晨雾中撞了个正着，这还是第一次。二人见了面也并无尴尬之色，只是平淡的宛如以前的打招呼。

“云往师妹。”

“周师兄。”

雪团突然从周衡衍怀中窜出，林云往下意识伏下身子去接，却看到面前之人仍穿着昨日的靴子，靴面上洇着深浅不一的痕迹，是昨夜露水的残留，再仔细看去，不过是换了件外衣。

随着雪团跳入怀中，臂弯感受到重量，她心中也一沉。

而周衡衍面色如常，问道：“师妹，要去何处？”

“去练习御剑。”原本想邀白师姐指点，念及那人宿醉未醒，终是作罢。

“可有陪同？”见她点头，周衡衍又问：“可是白师姐？”见她摇头，“那便是谢师妹了。”

周衡衍劝道：“你们二人都无御剑经验，不如我陪同你们二人，也好从旁指导，自己摸索总归是慢的。”

推辞的话滚到舌尖，被他轻声截断：“昨夜既说当我是普通师兄，便该容我尽师兄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