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够焦头烂额的。
杜敏达在接闻序的路上,发愁如果他问起来该怎么开口,险些闯了个红灯。
轮胎因急刹而产生的刺耳声音好歹拉回了些他的理智。
算了,随机应变吧。他照旧把车停在巷子口,在后视镜里密切注视着闻序的身影,等那双比周遭所有孩子都干净的白色球鞋踏过拐角处,便拉动门把手,毕恭毕敬地下车去帮他开车门。
这样的生活过了快一年了,说实话他挺习惯,也挺满意,闻家那两位大人确实很挑剔,不好对付,但闻小少爷很有礼貌,没有少爷脾气,从不为难谁。
只是今天,哎。杜敏达叹了口气,拉开车门。
当车开到淮城东路,没有直行,而是停在左边车道打了转向灯时,闻序已然心里有数,今晚要去外公外婆那里住。
“闻小少爷,”杜敏达十分为难地开了口,“今天您家里有事,不方便回去,太太让我送您到您姥姥家去。”
闻序语气淡淡,很直白地问:“发生什么事了?”
谈论“家”的时候,他很少用“家”来指代,甚至前面不加定语。即使在外人看来,他有一个非常美满,异常幸福,吃喝不愁的家。
杜敏达想到下午在闻家所见场景,不由得艰难地咽了口口水,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实情——毕竟他和杜宁扬一般大的年纪,杜宁扬虽然物质条件差点,但精神上应该从没受过这么大的冲击。
在经历长达近一分钟的思想斗争后,杜敏达选择了骗骗闻序,“没什么大事,你别瞎担心。”
如果说大着肚子的年轻女人上门来闹,韩玲上手就扇她巴掌,推搡之中把她推到地上,女人捂着肚子忽然身下流出大片的血,把那张昂贵且雪白的狐狸毛地毯染得鲜红不算大事的话——
如果说闻品言匆忙赶回家,把那女人护在身后,在救护车和警车交错惹耳的鸣笛声中,指着韩玲说“你这个死贱.货弄死我儿子我要你的命”不算大事的话——
那就算没什么大事发生,触目惊心的红色只是平静下午的小插曲,闻家依旧是幸福美满的一家人。
“又有人来闹了吗,”闻序的声音依旧很平淡,这个平淡的“又”字听得杜敏达心底儿一颤。
见杜敏达没搭话,闻序反倒安慰起他来,“没事,我都习惯了,又不是第一次。他们说不定是合起伙来演戏,目的就是花点钱把那些个姐姐们赶走。她们挺可怜的,遇人不淑,还以为碰到了真爱。”
听到他的阐述,杜敏达都有些心疼了,如果代入杜宁扬,她碰到这种事肯定要一哭二闹三上吊,再不济放把火把大家都烧了,绝不会容忍这样的事在家里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
闻小少爷,很难当的啊。
杜敏达安慰道:“闻小少爷,上一辈的相处模式有不对的地方,千万不要影响你以后去恋爱结婚啊,爱情和婚姻还是有很美好的一面,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嗯,杜叔,我知道。”
杜敏达看了眼时间,往闻序姥姥家去的路上不堵车,比平常松快了半小时。他突发奇想,“前面右拐的巷子里有家烧烤店特好吃,你要不要吃,我请客。”
他知道闻序心里不舒服,嘴上说着习惯了习惯了,但哪个这年纪的小孩儿能真的做到视若无睹呢,肯定会伤心的。
闻序就这么跟在杜敏达的屁股后头,沿着三人并肩宽的巷子往里走,地上坑洼泥泞,价值七千块的球鞋溅上一滴又一滴大小不一的泥点子,接着迈入油腻腻的地砖上,踩着红色塑料凳的沿子。
杜敏达给闻序推荐了烤羊肉串、烤牛油、烤馒头片儿和蒜蓉粉丝娃娃菜,说是自己闺女最爱吃这几样,他照单全收。
杜敏达没想到闻序这么给面子,屁颠颠儿地往小菜牌儿上写字,通通要了三份,两份在这吃,一份打包。
见闻序瞅着塑料袋里裹着的白色泡沫盒,杜敏达解释道:“给我闺女带的,她也好久没吃了,成天嚷嚷着减肥减肥,今天回家给她的惊喜。”
“她又不肥,”闻序垂眸,十分自然,仿佛杜宁扬是他很熟的朋友。
“她以前是有点——‘超重’,怪我,随了我,”杜敏达呼啦啦地吃,一大口接一大口,“去年暑假拼命减肥,每天只吃一顿白菜煮鸡胸肉,饿得眼冒金星,这才瘦下来,然后就转学过来淮城了。”
闻序很好奇地问:“她干嘛突然减肥?”
“我和她妈猜的啊,她那时候应该是喜欢上哪个男同学了,”杜敏达嘿嘿一笑,“然后人家不喜欢她,嫌她是个胖妞。”
“还有人敢不喜欢她?”
其实和闻序挺聊得来,杜敏达聊上头,想招手来瓶啤酒,发觉自己还在工作时间,于是又要了两听可乐。
“是啊,我也费解,她就脾气大点儿,其他真的都挺好。不过瘦下来确实好看一点,小姑娘嘛青春期爱美也正常,随便她了。”
“你们不生气么?”
一般家长都会生气的吧,但不排除杜敏达和方芳斗不过杜宁扬的特殊情况。
闻序难免联想韩玲发觉自己有了喜欢的人时,必然会把对方的一切挖个底儿朝天,想想就恐怖。
杜敏达很坦然,“没什么好生气的,喜欢一个人又没什么错,而且当时我们跟她说好了要转学来淮城,她有贼胆贼心也不能飞回去做贼。”
“是啊,”闻序举起易拉罐和杜敏达碰杯,“谢谢杜叔。”
谢谢杜叔让杜宁扬没机会去做贼。
杜敏达以为闻序是在谢他带他出来吃烧烤,笑眯眯地举起杯来,“不用谢哟,每天接你送你是我的荣幸哟。”
“干嘛这么说,”闻序皱眉,“我们是好朋友,你别这么说。”
“好嘛好嘛,好朋友,小小的好朋友,”杜敏达最后一串羊肉串下肚,“时间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以后有机会我还带你出来吃吃喝喝——淮城的好吃的,还真不少,当然咯,跟你平时吃的山珍海味是比不了咯。”
闻家平时的饭菜都精细异常,家里常年住着一个淮菜老师傅,据说是从淮城酒店里高薪挖回来的总厨,单单做三个人的三餐,月薪就高达八万元。
那可是十来年前的八万元。
而这一顿烧烤一共吃了不到一百块钱。
杜敏达和闻序其实有很多很多单独相处的时刻,而在这些单独相处的时刻里,闻序给他留下了特别特别好的印象,往后不论见到杜宁扬和哪个男生走得近,哪怕是她把祝贺带到他面前说“这我男朋友”,杜敏达都不可避免地把这些男生拿去和闻序比。
没有闻序谦卑、没有闻序有礼、没有闻序长得高、没有闻序长得帅、没有闻序长得白……他们比不上闻序,哪怕一点点。
就连谈论杜宁扬的时候,他们都没有闻序那自然和认真的模样。
当然,他怎么敢肖想闻序,他像淮城纷扬洁白的雪,而他们是最贴近土地奋力生长的小草。
他兢兢业业一辈子,最后在这异乡扎下根来,买了一个小小的房子,老旧小区的七楼;他的女儿长大以后继续努力,努力考上一个不错的大学,努力去深城打拼一番事业,努力却盲目地追求她的爱情。
现在她的努力从某种程度上划成泡沫回到原点。
门锁“啪嗒”转动的声音传来,方芳从沙发上弹了起来,冲门口的方向喊道:“宁宁回来了!——昨晚又去哪里疯了呢,也不提前给妈妈打个电话,害我们担惊受怕。”
“昨晚忙得有点晚,今天白天去看了铺面,签了合同,还买了点东西,就忙到现在,”杜宁扬脱下外套,一股脑扎进沙发,“我明天把东西搬过去,简单装修一下就可以开业了。”
杜敏达坐在单人椅上,开口问:“钱够不够?租金贵的吧?我们找熟人打听了一下,年后铺面都涨价了。”
“交了两年的租金,”杜宁扬没有提祝贺那茬子事儿,“钱够的,你们不用操心。”
“钱哪里有够用的,”方芳从茶几抽屉里摸出张卡来,“我们今天去银行把理财解冻了,这个钱你拿着,不够用再跟我们说。”
“不是说存了十年的定期……?”杜宁扬知道这笔钱,二十万十年的定期,利率很可观,“还没到时间吧。”
“你爸看新闻说马上通货膨胀啦,钱存着就贬值,还不如拿出来花了咯,”方芳解释道:“扣了点手续费,但也没亏太多,你拿着吧,当我们入股,赚了钱要请我们吃饭。”
哪有什么通货膨胀,只是怕她辛苦罢了。
不同的时期她都是不让人省心的,上学的时候贪玩爱美不好好学习,工作的时候选了个“歪路”,婚姻也是稀烂不靠谱。
但不省心的孩子被一个又一个不完美的人爱着。
“嗯,”杜宁扬不习惯直接说爱,打哈哈道:“你们来纹身的话,我可以义务劳动,不收费。”
“呸!”
“黑心!”
“奸商!”
“坏蛋!”
“虐待老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