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的残阳如血,凝固在了昏黄的天幕上。候鸟猎鹰这次没有飞起,弥漫的飞沙烟火阻碍了它们自由的飞行。
天空阴沉,远处的山峦在灰暗的天幕下显得格外苍凉,山脚下偶尔才能传来几声孤狼的嚎叫。短短几天后,战火如约而至,混沌再次降临。
巨兽踏入了虫豸群,地上的生灵一哄而散,躲不过的,只能横尸于骄阳,等待月光超度亡灵。
于敬谦已经做好了准备。按照商队制定的计划,他将在监牢外见机行事,只待监牢驻军因叛乱被调离,秘密潜入监牢,营救康硕。
小城小国的战争进展的速度非常快,漫长的二人呆在监牢外伺机而动的等待的时间。
如同计划里的一样,监牢驻军慌张撤离后,只剩下几个残留的士兵。与此同时,于敬谦举起了背后的长剑。
“如何?确定没有人了吗?”东篱羽燕确定了,最后一个倒下的守卫,也陷入了长久的昏迷。
“快走!”时间非常宝贵,于敬谦率先冲入了已经被打开的监牢。东篱羽燕紧随其后,血腥的气息铺面而来。
是她熟悉的建筑结构。昏暗的牢房里,空气中弥漫着霉烂与腐朽的气息。墙角中散落着干草,坐在干草之间的,亦是她熟悉的张张面孔。
他们来自西原。有的是纯正的北国人,但更多的是像自己这样的混血,拥有不同种族的血脉和基因。
于敬谦拿起了刀斧。顷刻间,监牢里烟尘四起,喧嚣无比。
有人在骚动,有人在求饶,有人则心如死灰,呆滞的坐在牢笼里。于敬谦手起刀落,牢笼上门栓在刀斧下破碎,门锁也彻底断落。
东篱羽燕看着监牢里的人疯狂的逃窜,深处黑暗已久,自然无比的期待阳光。他们向着日光的地方飞奔而去,殊不知,监牢外亦是尸横遍野。
她看到了监牢的角落里,还有女人和孩童,瑟缩在一起。
女人们面对突如其来的狂风骤雨,害怕而又坚强,用臂膀围住幼小的孩童。可靠的臂膀上,是无助的眼眸。
“这里!”无论于敬谦在做什么,东篱羽燕的声音总是能立刻吸引自己。
东篱羽燕正站在木门口,用手握住门锁。
于敬谦轻轻的拿走了东篱羽燕的双手,随后一阵巨响,木门终于被打开。
于敬谦需要继续前进,康硕还在深处的牢房里等待着他。
东篱羽燕则走进了关押女人们的房间。女人和孩童们蜷缩在角落,双手曾被粗糙的麻绳紧紧捆绑,手腕还留有血痕。
她们衣衫褴褛,暴露着苍白而瘦削的脚踝。头发凌乱的披散在箭头,眼神大多空洞,仿佛失去了所有的生气,只是木然的挪动,才让人意识到她们还活着。
东篱羽燕看着那些女人们的背影,和她们乱糟糟的头发,她产生了一种熟悉的感觉。
当她走进时,轻缓的脚步给人一种心安的感觉。为首的女人终于抬起了头。
“公主?”
这是在叫谁?东篱羽燕愣住了。
这是多么熟悉的声音啊。很久很久以前,每每当她学会一首诗歌,习得一套礼仪,完成一次祭典,都能听到别人夸赞,我们的公主聪慧又大方。
后来,她修习过的武功,修炼过的武艺,吃过的苦,走过的路,亦是为了配得上公主之名。
她神情复杂地凝视着地上的女人,她们的命运相互纠缠,爱恨相互接通。
是她在自己的生日宴上,用一次祝卜让自己成为了刺客,是她和自己相依相存,每一次任务凶吉难定,衰老病痛的身躯成为自己坚强的依靠。
也是她,决然看着自己走向刑场,抛弃自己无情的离去。
东篱羽燕握紧了拳头。
自己已经不再是金利的公主了。属于公主的身份,早就在刑场上终结了。
石勒的战火整整持续了一天一夜,直到第二天黎明,烟火仍久久停留,无法散去。
西原的局势,冷木的进攻,石勒的反抗……于敬谦没有直接过多的考虑这些。他只是默默地放走了那座监牢里无辜的人。
石勒城郊的草原,曾经碧蓝如海的草场如今已是一片狼藉,取而代之的是死一般的沉寂。
草原上焦黑的徒弟裸露在外,像是大地的伤口,散发着刺鼻的焦糊味。原本茂密的草丛被战马践踏的七零八落,而倒下的战马尸体横陈在荒野上,只有乌鸦在上空盘旋。
于敬谦正忧郁的坐在石头遗迹上。看着远方一望无际的草原。
牧羊人慌慌张张的驱赶着自己的羊群,像草原的深处进发。在他看来,天堂可以没有丰盛的水草,也可以没有金银与珠宝,但是,一定不能有无休无止的战乱和欺凌。
“喝酒吗?”康硕看着眼前的于敬谦,手中拿着的是精美的白玉壶,壶中的美酒更是散发出让人难以抗击的香气。
这可是葡萄名酒,是他被救出来后,特地拿来的。
康硕没有等于敬谦回答,便自顾自的倒起酒来。
“那位大人,近来还好吗?”康硕打破了二人之间的沉默,率先出击。
“哪位大人?”于敬谦抬起头来,不知是真的疑惑,还是装作不解。
“……”康硕可不会轻易被他蒙混过关。“你知道的。”
康硕收起了他一贯的笑脸,好像回到了十年前,又一次变成了一个四处行商,潇洒自由的贵公子。
“那一年,我和你一样,也是二十四岁。”康硕看着于敬谦拿起酒杯,自己也举杯,对着太阳——
“二十四岁的时候,我跟亲人在石勒做生意。那时北国正好在同石勒和亲。我们的荆虹公主才十六岁,就嫁给了石勒的国王。”
“我和长辈们在石勒经商。有一次和石勒人起了冲突,我们爆发了激烈的争吵,后来他们扣留了商队的所有商品。”
“束手无策之际,荆虹公主同岁的陪嫁女主动找到了我。她告诉我,她会帮助我们化干戈为玉帛,希望我们双方能够遵从公主的意志,重归于好,和睦相处。”
“荆虹公主和她的陪嫁女一起,帮我们解决了麻烦和纠纷。我们都很想表示感谢,于是我像你一样,挑选了玉石,想要送给她们。”
“公主的陪嫁女性格温和,人情练达。她拒绝了我的礼物。她告诉我,如果一定要表达谢意的话,她希望能够由我们教授她西原通用的几门语言。”
于敬谦的手忽然微动。他默不作声,依旧静静的听着康硕的故事。
“我比两个女孩子整整年长八岁。她们不凡的气质和聪慧的品格仍然让我敬服。”
“尽管那个时候,我已经意识到她们绝非池中之物,但是后来发生的一切,依旧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
“三年后,荆虹公主因生育去世。她的陪嫁女历经艰辛,带着使命回到了北国。陛下亲自接见了她,赏赐了她贵重的金银珠宝。”
“公主死后,西原的局势愈发不妙。冷木族联合各个国家,屡屡入侵。探客一词,由此正式出现在官方的批文之中。赏赐给陪嫁女的这批金银珠宝,最后成为了北国第一批探客的赏金。”
康硕放下了酒杯,面朝着太阳,站了起来——
“荆虹公主的陪嫁女,她的名字叫做林无双。我是第一个臣服于她的人,也是她第一个探客。”
……
“很难想象,这位大人性格温和,是什么模样。”于敬谦微微抬头,“除了性格的变迁,她过得很好。”
“是吗?”康硕潇洒的叉着腰。“你果然也是她的探客。”他大大方方的道破了于敬谦的身份。
“……是的。”于敬谦沉默了。
这是他第一次听说林无双那过去跌宕起伏的故事。大多数人对于她的印象仍然局限于世家贵女亦或者太子妃的身份,自己也一样。
康硕看着于敬谦,自己忽然又变得别扭了起来,但还是下定了决心——
“我要感谢你的支援,”他拍着于敬谦的肩膀,“这是属于探客的默契和情义。”
“老实说,我已经很久没接过任务了。毕竟是第一个探客,总得有点特权才行。”
“但是现在我改变主意了。”于敬谦的出现让康硕心中的火焰重新点燃了起来,让他再一次怀念起过去闯荡世界的征程。
康硕举杯示意,于敬谦亦满酒相敬。
干杯的声音清脆悦耳,这一刻,于敬谦只觉得,自己融入到了这片厚重的大地,融入到了恢弘的雪山,沧桑的沙漠,生机的草原。
“很久以前,那个女人问过我,愿不愿意前往庞夏。西原向西是冷木,再向西是高华。再向西是厄斐帝国,再向西便是庞夏。”
“庞夏只活在那些高华商人的故事里。从来都没有北国人真正到达。”
“敬谦,以前的我胆子大,爱闯天下。但即便这样,我也不敢去这么远的地方,所以我拒绝了她。”
“但是现在,我决定要再一次出发。我要一直向西,一直向西,直至走到大地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