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六,临安城的冬寒未褪,薄薄一层冰雪铺满街巷,新春喜气交织于欢闹人群中,遮蔽了这繁华城中台面下的暗流。
大齐经历数年朝局动荡,外敌侵扰,无数智者勇者前仆后继,方换得近一年来之不易的安宁,但野心之辈从未停止脚步,仍在不断侵蚀这岌岌可危的清平之世。
是日清晨,临安城南一处偏僻街巷中,药铺保和堂外停着两辆运货的马车,屋檐上雪水消融,顺着砖瓦滴下,几乎浸透了车上装着药材的麻袋,却无人在意。
中年男子身穿黑色斗篷,头戴斗笠,看着天光渐明,他压低声音催促两个搬运麻袋的随从:“动作快些,要赶在天亮前将这批药材送出城。”
中年男子神经紧绷,时刻注意周围动静,忽然间,身后巷口处传来细微的响动,他身子瞬间如绷紧的弦,回头喝道:“谁在那里鬼鬼祟祟!出来!”
两名随从也被喝得一惊,僵在原地。半晌过去,周围却只听见雪水滴答落下,对面吹来一阵冷风,却没看到半个人影。
巷口墙角后,叶绫君身着青灰布裙,戴着幂篱,她屏息凝神,看向脚边正慵懒舔着爪子的黑猫,正是这小家伙方才踢动石子引起了中年男子警觉。
叶绫君掌中蓄上些许内力,将小黑猫轻推两步推出巷口。小黑猫不知发生了什么,摸不着头脑地“喵”了一声。
“原来是只猫。”徐渭松了口气,转过身继续催促两名随从,“你们愣着做什么,快搬!”
他们三两下将剩下的药材装车,驾车向临安南城门驶去。
叶绫君垂眸见小黑猫还在用眼神对她发牢骚,轻笑着低身摸摸小黑猫的脑袋,随后快步悄无声息地跟上了徐渭一行人。
清晨街巷空寂,两个随从架着马车,挑了一条行人最稀少的小路赶往城南,徐渭坐在车上时刻注意着周围异动,他第四次看向叶绫君藏身的方向,却仍一无所获,一时也怀疑是否是自己过于敏感。
叶绫君收敛气息,让耳中只能听到自己轻微起伏的呼吸,这次直至马车走远叶绫君才继续跟上。
正欲动身时,叶绫君突然察觉这窄巷暗处多了几道陌生身影,隐藏极深,身后吹来的冷风中携着杀气,宛如利刃擦过叶绫君脸庞,叶绫君眸光一寒,看来她身后还有“黄雀”。
天色将明,路上行人多起来,在这里动手会惊动路人,对方或许会有顾忌,情况还不算太坏。
叶绫君皱眉看了眼徐渭离去的方向,只是今日恐怕不能继续追踪了。
叶绫君打定主意先甩开这些尾巴,她有意往主街人多处走,却能察觉到身后追兵仍锲而不舍地跟着,且在逐渐缩近距离。
忽然间,身后传来凌厉冷冽的声响,一支袖箭破空而来,箭锋距离叶绫君的后脑不过三寸时,她呼吸一凛,侧身险险躲过袖箭。
这群人竟如此猖獗,竟敢在主街附近杀人!
叶绫君加快脚步,还有十几步远便能到达主街,那些追兵似乎也知机不可失,从暗处跃出,拔剑突向叶绫君,叶绫君脚下一踏用上轻功,在剑锋即将近身的瞬间冲出窄巷。
叶绫君冲出窄巷,停在街边烧饼摊前,压下略微翻涌的气血,看向身后,那些人果然没再追出来,她长舒一口气。
“姑娘,你没事吧?”
一道低沉悦耳的男声隐含着担忧从身后传来,叶绫君蓦然回眸,身后站着一位俊美英气的青年,剑眉星目,身姿高健,周身看不出丝毫破绽,叶绫君只一眼便看出这人身手不凡。
叶绫君已平复了呼吸,她声音清冷,答道:“无事,多谢公子关心。”
青年听到她开口却忽然一怔,这声音莫名熟悉,却想不起来在何处听过。
青年皱眉望向不远处的巷口,那里方才分明有人,还隐约有裹挟杀意的刀剑破空声,这姑娘方才冲出巷口时,呼吸起伏声分明有些惊魂未定,并不像是“无事”。青年走向窄巷,怀疑地望进去,空空荡荡,并无一人。
即便一无所获,青年也并不觉得他方才察觉那股杀意是错觉,他回身轻蹙着眉对叶绫君道:“临安虽素来市井安宁,但到处都有歹人,姑娘可要当心,必要时记得向人求助。”
叶绫君知道这青年已察觉到异常,她不愿将旁人卷入此事,便道:“我会小心,多谢公子。家中弟弟还在等我回去,公子请。”
见这姑娘不愿多言,青年也不便再问,与她揖礼告别:“姑娘请。”
青年看着叶绫君离去的背影,疑虑久久未散。
叶绫君混入人群,七弯八绕过了几个坊市,确认已甩脱了身后杀机。她随即拐入了一处暗巷,暗巷另一头,街边传来阵阵浓郁的骨汤芳香,那里有家汤饼摊,名气虽不大但口味地道,此时不过天刚亮,这汤饼摊的每张桌子都已有客。
叶绫君叫了一碗汤饼,走向一张只有一人的矮桌,对独自一人吃着汤饼的黑衣女子问道:“姑娘,能否拼个桌。”
容貌清丽的黑衣女子点点头,“自然可以。”
“姑娘,您的汤饼。”汤饼摊主吆喝着将热气腾腾的汤饼端上桌。
“多谢。”叶绫君背对主街坐下,掀起幂篱前的白纱。
正欲离去的汤饼摊主无意中瞥见叶绫君的面容,怔在原地。只见这姑娘青丝如墨,肤如凝脂,绣眉不画而浓,一双杏仁眼,眸光清泠如寒泉,柔唇如红梅一点,唇珠丰润。摊主脑中浮出四个字,“容色摄人”。
见汤饼摊主久未离去,一旁黑衣女子轻咳一声,摊主如梦初醒,忙回去招呼下一个客人。
叶绫君与黑衣女子各自吃着汤饼,黑衣女子低头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道:“主人神色不愉,难道此行跟踪徐渭送赃物的马车并不顺利?”
叶绫君目不斜视,同样低声答道:“我今日正要跟踪徐渭出城时,被夜鹫杀手盯上了,看来他们也在时刻盯着徐渭。我们得到的消息没错,临安异动背后的确是夜鹫在弄鬼。你那边有何收获?”
黑衣女子愁眉不展,“主人命我去查徐渭最近与谁过从甚密,但他与日常来往的官员都只是官场交际,属下惭愧,难以分辨究竟谁最可能是徐渭的同谋。”
“不必自责,这案子内情很深,徐渭自然要万分小心。”叶绫君声音中难掩忧虑,“我也尚未查清徐渭收购那些药材是作何用途,今夜我设法潜入徐渭府邸再找找线索。但既然和夜鹫扯上关系,那就是当年没除干净的暗鬼又要作乱,不论他们做什么,必会掀起祸乱。”
黑衣女子心中一凛,若是让那些人得逞,只怕大齐又要陷入内忧外患,但她也同样担心欲要踏入这旋涡的叶绫君,“这些老鼠自然要除干净,但主人当年被诬陷获罪,诈死才得以脱身,如今隐居的安宁日子得来不易,若卷入此事一深,不止要面临诸多危险,身份行踪也难免被人察觉,恐要祸及自身。”
叶绫君眸光沉稳而坚定,望着北方天穹,眼前闪过许多熟悉的面容,“这么多年过去,我若守不住他们用命换来的安宁,不为他们求个公道,我即便活着,又该如何在梦里面对他们?”
桓雀想起那些故去之人,神色也变得黯然。
叶绫君暗恼自己怎么又不自觉提起过往,连带桓雀也跟着心情低落。她话锋一转,打趣道:“你当年执意追随我隐姓埋名留在临安,平日里总一个人,也不嫌孤独?可想过找个如意郎君?”
桓雀在情爱上心思单纯,双颊微红,“主人莫取笑我。我成日在临安巡城军当差,同僚多是些五大三粗不解风情的汉子,哪来什么如意郎君?”
叶绫君挑眉笑道:“从前在驰云军中,祝焰不也五大三粗不解风情,我看你同他关系也不错。”
桓雀脸红得像黄昏的火烧云,偏偏面上要装作云淡风轻,“谁同他关系不错,一天不打三回便是和气了。”
叶绫君从前将桓雀逗得局促时总觉得有趣,眼下却唯有自责,“桓雀,等此案了结,你回长安见见祝焰吧,你当年不辞而别,他一定还在寻你的下落。”
桓雀一惊,“可是主人您……”
叶绫君淡笑着摇摇头,“若这案子顺利了结,我便继续在临安过这样小富即安的日子,你自然也要有自己的日子,不能总绑在我身边。”
桓雀眸光微黯,低声道:“可我放心不下您。”
“我有武功傍身,也有了新的家人,有什么可不放心的?”叶绫君见时辰差不多了,离去前对桓雀道,“桓雀,你先回去当差。我回瑞安堂一趟,瑞安今日和同窗去逛书市,说申时前回家,他回去见不到我会担心。此处已不安全,你我明日辰时在茶汤坊西街槐树下那家茶铺见。”
桓雀看着叶绫君匆匆离去,心中轻叹,主人对这个弟弟倒很上心,也不知是不是移情。
-----------------
临安城偏僻一隅的平安巷里,有家不起眼的药铺,正是叶绫君与弟弟叶瑞安一同经营的瑞安堂。
瑞安堂门脸狭窄,屋内陈设简单,铺门至柜台前空间狭小,若站上三四个人,则转身都显得局促。任谁来看都要说这掌柜太不会做生意,连铺面都不弄敞亮些,怎有客人愿意上门?
叶绫君算算时辰已近酉时,叶瑞安却还没回来,他向来守时,若有不便也会托人带口信回来,今日实在反常。
叶绫君正想出门去寻弟弟,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叶姑娘!叶姑娘在吗?你家瑞安出事了!”这声音是同住在平安巷的吕三娘,今晨叶瑞安正是同吕三娘的儿子秦越一同去了书市。
叶绫君听着吕三娘焦急的声音,顿觉不妙,忙迎了上去,“吕娘子,发生何事了?”
吕三娘跑得太急,停在瑞安堂门前顺了顺气,她抬头时看着叶绫君怔了一瞬,这位叶姑娘平日里深居简出,从不与街坊们打交道,除了她弟弟叶瑞安,满平安巷也没人见过她摘下幂篱,今日还是第一次见到她的真容。
叶绫君身着寻常布裙,通身没什么首饰,只有头上一支点着白梅珠花的黑檀木簪子还像些样子,可即便她穿着打扮不起眼,也掩不住姝丽容貌与沉着气度。
叶绫君见吕三娘只盯着自己不说话,催促道:“吕娘子,瑞安到底出了何事?”
吕三娘回神想起正事,声音慌乱道:“阿越方才跑回来告诉我,你家瑞安在清平街书市遇到一个富家少爷,带了七八个家丁,说是瑞安的同乡,却堵着瑞安当街羞辱,瑞安在推搡间被逼急了,与他们动起手来!他护着我儿子阿越脱了身,让阿越去报官,他自己却被围起来……”
又是同乡,又是富家少爷,叶绫君立刻便猜到叶瑞安遇到了谁,叶瑞安平时性子温和,为人谦逊有礼,唯有见到这个同乡时恨不得跟他拼命。
叶绫君心中着急,担心叶瑞安受伤,也担心他做什么傻事,叶绫君抓起幂篱戴上,一边落锁一边道:“多谢吕娘子来告知我,等我接回瑞安再带他登门道谢。”
叶绫君如一阵风一样擦身而过,吕三娘忙转身呼道:“叶姑娘,他们七八个大男人动起手来,你一个姑娘家又能做什么,不若先去府衙……”吕三娘愣住了,这长长的窄巷空旷清寂,哪里还能看到叶绫君的身影。
这……也走得太快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