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时分
听泉站在国子监门口,伸长脖子往里张望,见宋临出现,忙小跑着迎上去,把打探到消息一五一十地告诉他。
听到柳通判接手了案子,宋临脚步一顿,问道:“问清楚是柳通判了吗?”
“问清楚了。”听泉点头,“萱娘说是王叔报的案。”
王叔?宋临拧了拧眉,想起昨夜和谢端不欢而散,顺口问道:“谢大郎君搬到王宅了?”
听泉一愣。
见他这般神色,宋临摆了摆手,道:“罢了,你先回去。”
听泉听令退下。
宋临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回头朝大门里看了一眼,又在原地踱了几步,抿了抿嘴唇,又往前踱了几步。
才刚停下,就听到身后传来陆文的大嗓门。
“宋抠门,你去哪?你是不是后悔了,不想等我?你答应过要请我吃晚食了,想偷溜?没门!”陆文一面大声嚷嚷,一面跑到宋临身旁,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今日这顿晚食我吃定了,就算是找到沈家食铺,我都不会放过你的,你休想撇下我。”
宋临甩了一下手,没甩掉,冷着脸道:“你少磨磨唧唧的,赶紧走。”说着,他抬脚就走。
“唉唉唉……”陆文不服气,“我哪里磨磨唧唧了,分明是你想赖账,想逃跑。”
宋临冷声道:“闭嘴,再说话就你结账。”
陆文仿佛抓到了他的把柄,嚷嚷道:“好啊,我就猜到你这抠门家伙想赖账,现在暴露了吧。”他快步超过宋临,回过头来得意洋洋地瞧着他,“可惜迟了,我没带钱袋,你不想给钱也得给。”
宋临额上青筋猛跳,胸口哽着一口气,不上不下的,半晌,吐了一口浊气,加快了脚步。
随后的路,任凭陆文如何唠叨,他都左耳进右耳出,半点不带搭理的。
走到沈家食铺,陆文可算是住嘴了。
宋临走进食铺,四下看了一眼,没见到沈春蕙,猜她是在二楼雅间,情不自禁抬头向楼梯上望去,恰巧见楼梯上出现一只蓝色绣海棠花的布鞋,接着是摇曳的裙摆,系着围裙的腰肢,再往上是……
他慌忙垂下眼眸,耳朵却在一瞬间红得滴血。
沈春蕙一眼就看到了明明仰着头,眼睛却朝下看的宋临,疑惑地道:“宋郎君,你怎么站在这里?”
她目光扫过座无虚席的食铺,“还没有位啊,那得等一会才行。”
今早,志怪作祟原来是贼人作祟的消息一出,便在城东迅速地流传开来。
原本胡家铺子在城东就已是家喻户晓,只是因它沉寂了一段时间,许多人都不知它重新开业了,成了沈家食铺。今早的消息,让原来的胡家铺子,现在的沈家食铺重新回到了所有人的视野里。
从早到晚,过来探听消息的人络绎不绝。
宜姐儿抓住机会,把菜单放在门口让大家随意翻阅,吸引了一大批食客。
因此,食铺才开门不久,就已经满座了,到现在,菜已经卖光了,幸好宋临只带过来了一个人,不然就只能凑合凑合着吃了。
见沈春蕙目光落到陆文身上,宋临向斜前方走了一步,遮住了陆文的身影,抬眸看向她。
明知她胆子大,不怕鬼神,今早听到消息时还是担心不已。如今,终于见到人了,他忍不住去打量她的气色,见如往常一般红润透亮,甚至还更容光焕发了,才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蕙姐姐,昨夜你可曾害怕?”他声音关切。
见他目露关心,沈春蕙心里感动,摇了摇头道:“不怕,我枕头下藏着刀呢,谁来都不怕。”
听到这话,宋临不仅没被安慰到,反而还一阵揪心。
她究竟有多没有安全感,才夜夜都在枕头下藏着刀,他张了张嘴,想说他会保护她,但话到了舌尖,却不敢说出来,只能言不由衷地笑道:“不怕就好。”
这一刻,他竟有点羡慕谢端,起码他能肆意地在沈二娘子面前吐露他的爱意。
不像他,关心都只能以弟弟的姿态,不敢逾越半步。
怕她看出他的失落,宋临垂下眼睫,低声道:“上了一日学,我都饿了,不知蕙姐姐今日做了什么糕点,我想先垫垫肚子。”
沈春蕙不疑有它,只以为是年轻人长身体,吃得多,饿得快,道:“核桃酥和山楂糕。”
她环顾四周,见还没有空位,想了想,道:“你们随我去后院坐一会,我先去拿点核桃酥来给你垫垫肚子吧,山楂糕越吃越饿,等吃了晚食再吃吧。”
听闻有山楂糕,宋临心里甜如蜜,整个人都有些飘飘然,忍不住道:“山楂糕好吃,我喜欢吃。”其实,我更喜欢做山楂糕的你,他侧头看向她白皙的侧脸,偷偷摸摸地在心里加了一句。
沈春蕙带他们走过穿堂,来到院子,道:“喜欢吃也不能空着肚子吃。”
宋临道:“我听蕙姐姐的。”
跟在她们身后的陆文左看看宋临,右看看沈春蕙,一脸若有所思,后又恍然大悟,目光灼灼地盯着宋临的背影,仿佛抓到了他致命的把柄一般。
宋临和陆文在石桌旁坐下,沈春蕙去拿糕点。
陆文见她走远,似笑非笑地盯着宋临:“呵,宋抠门,你那点小心思,我都知道了。”
无视他一脸你快求我,不然我让你好看的表情,宋临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袖子,平淡地道:“知道了又怎样?”
“你不怕我告诉她?”陆文下巴往后厨的方向一抬。
宋临动作慢了一瞬,若无其事地道:“那你去吧,我巴不得有人来点醒她,好让她知道我的心意。”
威胁不得逞,陆文顿时没了兴趣,轻哼了一声,偏过头去,没一会儿,又贼兮兮地凑到宋临跟前:“她好像比你大,看不出来你小子还好这口,啧啧啧……”
宋临目光穿过后厨洞开的大门,看到沈春蕙端着碟子走了出来,没搭理他。
陆文也不介意,只嬉皮笑脸地笑着。
等沈春蕙把点心放下,离开,陆文看着她的背影笑道:“沈大娘子果真生了一副好相貌,肤白……”
“陆文。”宋临喝止了他,目光冰冷如霜。
陆文还是第一次看到宋临这么生气,心里一凛,讪讪地住了嘴,小声嘀咕道:“我又没说什么,还不让人说一下了。”
宋临冷冷地盯着他:“我不希望再从你嘴里听到半句轻佻的话。”
“你来真的。”陆文错愕。
宋临收回目光,没说话,捏起一块核桃酥吃着。
陆文皱起了眉:“别怪我提醒你,娶妻讲究门当户对,你一个官宦子弟,她一个下……”宋临一个眼风扫过来,陆文连忙改口,“……一个小厨娘,天差地别,你爹娘肯定第一个不同意。”
他捏起一块核桃酥,继续道:“依我说,你要真心喜欢沈大娘子,也不是没有办法,纳了她就是了,能做……”
对上宋临冷沉的目光,陆文到了嘴边的话再也说不下去了。
“我的事,就不劳你操心了。”宋临冰冷地道,“你若还想吃晚食,就闭上你的臭嘴。”
陆文也来了气,梗着脖子道:“我这也是为你好,要不是看在你我相识十几年的份上,我才不会提醒你,成婚讲究父母之命媒灼之言,娉为妻,奔为妾,你好好想想吧。”
“真是不识好人心。”他愤愤地咬了一大口桃酥。
核桃酥分外酥脆的口感让陆文愣了一下,轻轻地咀嚼起来,随着牙齿上下开合,酥香侵占味蕾,抚平了他的不忿。
一块核桃酥两口吃完,他又迫不及待地捏起下一块放进嘴里,细细品尝。
核桃酥油腻,他向来不爱吃,但这次的意外地合他得胃口。
陆文连吃了三块,用余光悄悄地看了一眼碟子,发现就剩下两块了,又抬眸看向拧眉沉思的宋临,轻咳了一声,道:“想什么呢,想得这么入迷。”
说话间,他悄悄地伸出两只手,一手捏了一块核桃酥。
核桃酥到手,陆文眉毛微扬,迅速地把一块核桃酥送到嘴边,张大嘴巴,想一口吃掉,下一瞬却改变了主意,轻轻地咬了一小口。
他自以为隐蔽的一番动作,宋临全看在眼里,只是他心里想着事,没空搭理他而已。
等陆文吃完核桃酥,孙六娘来说有空桌了。
到了食铺,恰巧碰上刚从外面进来的金茂四人,便一起坐一桌了。
陆文爱吃辣,早在刚才进食铺的时闻到空气中弥漫的辛辣味,看到食客桌面上摆着的汤汁红艳,铺满了干辣椒的水煮肉片时,就已经馋得直咽口水了。
等孙六娘把水煮鱼片端上来,他简直挪不开眼。
白瓷莲花海碗,里面是红艳艳的汤汁,汤汁上飘着红彤彤的辣椒,翠绿芫荽,葱绿的葱花,红绿交织,在白瓷碗的衬托下,分外夺人眼球,阵阵辛香扑鼻,惹得人食指大动。
陆文顾不上孙六娘说菜有些烫,让他们慢点吃的提醒,拿起筷子就伸向了水煮肉片。
肉片一进口,他被烫的“嘶”地一声,却舍不得吐出来,只能张开嘴巴拼命吸气,试图让肉片快点凉下来。
可是肉片辛辣的香味无孔不入,一直引诱着他,陆文等不及了,上下牙齿一合,快速地咀嚼起来。肉片意外的嫩,吸收了辣椒和花椒的香味,又香又麻又辣,好吃得不得了。
陆文一边吃一边吸气,吃得香极了,让旁边看着他吃的几人也馋了。
张中南不能吃辣,本来还犹豫着怎么下嘴,这一下也不犹豫了,拿起筷子就是夹水煮肉片。
一时间,抽气声不断,都是辣的。
陆文一口饭一口水煮肉片,吃得喷香。
肉片之下,是肥肥胖胖的豆芽,脆嫩的很,吸收了汤汁的辛辣,吃着比肉还香,只是分量少得可怜,没几筷子就被他吃完了。
他顾不得形象,用筷子在碗里捞了捞,发现不仅是豆芽,就连肉都没有了,心里老不得劲了,他还没有吃够呢!
下一瞬,陆文目光扫过其它人的水煮肉片,定格在了旁边张中南面前。
张中南吃得慢悠悠的,别人吃几筷子,他才一筷子,碗里还剩下许多,瞧着就满满当当的。
陆文轻咳了一声:“中南兄,这菜这么辣,你吃不完吧,我帮你。”说着,他的筷子就伸了过去,张中南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陆文夹走了一筷子肉片。
张中南有点懵,迟疑了一小会,碗里的肉片就肉眼可见地减少了。
见陆文还要夹,张中南忙道:“陆兄,我吃得下。”
“好,我知道了,我可以再帮你吃一点。”说话间,陆文又夹走了一大筷子肉片兼豆芽。
张中南:……大可不必!
金茂、许华、严松:……为了口吃的,竟然这般厚颜无耻!
只是他们三人的眼睛都不由自主地投向了张中南面前的水煮肉片,吓得张中南连忙把肉和豆芽都捞到了碗里。
三人遗憾地收回目光。
而一旁的宋临全程头都没抬,只一口菜一口饭地吃着,动作看着优雅从容,速度却一点儿都不慢。六个人,他是最先吃完饭菜的,接着是山楂糕,一碟吃完,又盯上了陆文的。
一碟六块山楂糕,他吃了三块,陆文才注意到,惊叫道:“宋抠门,你干什么?你吃的这是我的!”
他伸手去护山楂糕,动作却没宋临快,又被他拿走了一块。
“你还我山楂糕!”陆文气得伸手就要去抢。
宋临迅速把山楂糕放进嘴里,道:“什么你的我的,都是我结账的,理应是我的,我多吃几块,有何不可?”
“给了我就是我的!”陆文气笑了,“你抢我山楂糕你还有理了,你简直无赖。”
见没有得手的可能,宋临用帕子擦了擦手,站起身就走。
陆文忙喊道:“唉,你去干什么?”
“结账。”宋临头也不回。
他找孙六娘结了账,并没有回去坐,而是径直走向穿堂。
张中南见了,动了动嘴,想说什么,最终却没有说出来,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处,垂下了头。
半晌,他重新抬起头,眼神坚定,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