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銮风独自一人坐在婚房内。
他的身后是红色的帷帐,上面用金色的丝线绣着龙凤的图案。朦胧而隐秘的婚床在帷帐后若隐若现,那本该是新婚燕尔的夫妇行周公之礼的地方。可这里,注定等不到它的女主人。
他的手上拈着一封信,飘逸的字体一气呵成,写字的人仿佛没有丝毫迟疑和停顿。
“銮风吾兄。君得此信之际,妾已不在应天。逃婚实非我愿,然妾已有心许之人,此心不可逆也,故行此权宜之计。屏儿代嫁,实由妾命,万望勿罪之。来日山高路远,君可布告妾身已殁,另聘良人。此身之过,待来生化犬马以赎万一。魏公府徐氏拜上。”
马銮风透过那俊美的字迹,仿佛看到了她温婉精致的脸庞。就好像他初次见她的时候,她捧着一册书认真地看着,时而掩嘴轻笑、时而皱眉叹息。他觉得这个妹妹真有意思,那书有什么好看的?殊不知,她看书入迷的时候,他看着她也入了迷。
他从前觉得,即使她现在不喜欢他,他也可以等她,可以在婚后漫长的时光中让她回心转意。可是,她似乎不愿意给他这个机会了。
她竟然已经有了喜欢的人,甚至选择在大婚之日与他私奔。他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但他知道,以她的性格,不会轻易喜欢上一个人;而一旦喜欢上一个人,她就会全身心地爱着他。
马銮风仿佛看到,她已经离他越来越远。他想伸手抓住记忆里的她,可那都是虚无缥缈的镜花水月;在真实的现实世界里,他已是她人生中的过客。
可是,他不甘心。她本该是他的妻子。
不对,不是“本该”,三书六礼已经齐备,她已经嫁给了他,她徐忆谙,就是他马銮风明媒正娶娶过门的妻子。
素白的信笺紧紧地被他攥在手中,在婚房一片红色背景的衬托下,显得格外刺眼。
屏儿在礼成之后,将小姐的信放到了婚房中,趁马銮风还在正厅与宾客饮酒,换了身衣服便找机会跃过后院的围墙逃离了马家。
她对徐忆谙的马极为熟悉。细细地观察了南京城外官道上留下的马蹄印,她很快找到了徐忆谙离开的方向。
屏儿顺着印迹策马狂奔,只希望能够快点与小姐汇合。
她没有见到徐忆谙,却在一座僻静的山脚下看到了小姐的马。它一见到屏儿,立刻抬起两只前蹄,情绪激动地发出嘶鸣声。
一种不祥的预感蒙上心头。
小姐呢?太子呢?
屏儿仔细看了看前方的路,一串清晰可见的马蹄印通向远方,这道印迹应该是属于太子的坐骑。难道是小姐和太子合乘一匹马?也不对呀,依小姐的性格,不可能丢下自己的坐骑不要。
难道是太子一个人丢下小姐走了?那小姐又去哪里了?屏儿觉得脑袋乱嗡嗡的,心里又惴惴不安。
不管了,先顺着前面的马蹄印往前走走,看看能不能找到太子。
屏儿比刚才骑得更快了,她甚至掏出了马鞭抽打,也要它再快些。屏儿一贯呵护自己的坐骑,像这样用鞭子鞭策的情况还是第一次。但她也没办法,她能做的只有快点找到太子,问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屏儿策马狂奔了二十多里,在天色已晚时,终于看到了前方太子的身影。
可是,只有太子一个人。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屏儿一边高声叫喊,一边追到太子身前,挡住他前进的路。
朱慈烺一脸疑惑:“屏儿你来找我做什么?”
“我家小姐呢?”屏儿来不及喘口气,刚一停下便急忙问道。
“她没跟着我,我让她回去了,怎么,你没见着她吗?”朱慈烺看到屏儿着急成这样,心里莫名有一丝不好的感觉。
屏儿愣住。什么意思?太子丢下小姐一个人走了?她都怀疑自己有没有听错。
“什么?你让她回去?朱慈烺,你知不知道小姐这几个月一直在想办法救你?她让我替她出嫁,就是为了能跟你一起走,结果你就丢下她自己走了。朱慈烺,你还是人吗?”
朱慈烺这是第一次被人骂,还是指名道姓地被骂。在他的印象里,就算是他的父皇母后也不会这么说他。
“我真不知道魏国公府竟这么有本事,连一个小小丫鬟也敢直呼我的名字骂我。”朱慈烺不悦地讥讽道。
“怎么了?朱慈烺我告诉你,要是我家小姐出了什么事,我不但要骂你,我还要把你抓回去交给皇上,让他杀了你这个‘假’太子!”
屏儿的担忧和愤怒都达到了极点,这些话都是她真实的情绪表达。要是小姐真的出了意外,她不敢保证自己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朱慈烺同样十分恼怒,但他得先问清楚,徐忆谙到底怎么了。
“先别说这个了,所以你找我究竟是为了什么?我和谙儿在南京城下就分别了,她出了什么事?”
屏儿原以为他们俩是在路上遇到了什么事,所以才分开。可万万没想到他们竟然就没有同行。这么说太子压根就没打算带小姐走?
“什么?你们在南京城下就分开了?可她根本不在南京,我在你走过的路上看见了她的马,但是却不见她人。”
朱慈烺猛地僵住,仿佛时间都随着他的表情停滞了。他明明让谙儿回去,可她怎么还会出现在他走来的路上,难道说她一直在跟着他吗?明明他都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份上,她却还舍不得放下他吗?难道说,他真的低估她对他的爱了吗……
不行,他必须要找到她,他不能让她陷入危险。他之所以不让谙儿跟他走,就是怕连累到她,可如果这样做反而害了她,朱慈烺实在不敢往下想。
“屏儿,小姐在哪?我们快去找她!”朱慈烺一边调转马头,一边询问屏儿。
屏儿看到太子着急的样子,心里的怒气消了几分。横竖先等找到小姐,再跟他算账。她一马当先地先走一步,“快点跟上!在二十里外的山脚下!”
朱慈烺立刻策马紧跟,七月的山风迎面刮在脸上,正是舒爽快意的感觉,可他的内心却沉浸在一片怀疑与自责之中。他这么做真的对吗?她是这么要面子的女子,从小就没怎么受过委屈,可自己竟然这般斥责她,她该有多伤心啊……而她受了这样的委屈,却还是选择默默地跟他走,这又是怎样的深情厚意……朱慈烺想到自己从北向南这一路上,在北京城被两个宦官出卖,在南京城又被魏国公和福王联手陷害。只有她,只有徐忆谙一直陪在他身边,她救了他两次;可他却因为所谓的“为她好”,将她丢下,以致于让她陷入险境。如果她真的出了什么意外……
不行,他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明明已经骑得很快了,可朱慈烺还是觉得过了很久才到那座山脚下。
虽然天色已黑,风物与上午看起来有所差别,但朱慈烺对这个地方仍有印象。这座山前后俱是官道,唯有此处是狭窄崎岖的山道,当时朱慈烺就觉得这里甚是诡异,不过他倒是没有遇到什么异样,因此也没有多加理睬。
可现在来看,这个地方确实不寻常。盛夏时分,正是草木茂盛的时节。可道路两旁的树木已经枯萎,山上也未种下多少绿植,可见这个地方并没有农家在此落户。然而往山的深处看去,却能见到斑斑点点的灯火在跳动,在暗夜中格外显眼。
那么究竟是什么人,会在这样一座荒山之中安家……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随即有两个人说话的声音传来:
“他们也太能喝了,一晚上把几个月存的酒都喝光了。”
“大王今天高兴,兄弟们也都跟着有福,多喝点怎么了?你小子就别抱怨了,刚才你喝的也不少。”
“哎,话是这么说,可又让咱俩下山买酒,你不累我还累呢!”
“你哪这么多话,小心我告诉大王去。”
屏儿和朱慈烺对视一眼,立刻意识到这两个人不寻常。
等两人走到山脚下,屏儿率先出手。还没等他们反应,就用一只手牢牢锁住其中一个人的咽喉;另一个人刚想去搭救同伴,却被身后的朱慈烺一脚踹翻在地。
朱慈烺脚踩在他的背上:“说!你们俩是什么人!”
这两个山贼不过是山里的小喽啰,平时只是负责物品采购,哪见过这种场面,这时早已吓破了胆:“二位大侠饶命!小的只是奉大王的命令去买酒,什么坏事也没干,大侠放过我们吧!”
朱慈烺不想再废话,直接问道:“你们今天可见到一名女子骑马经过这里?”
“有!有!”那个被屏儿抓住咽喉的山贼,因为嗓子被掐着,发出的声音特别奇怪。
屏儿稍微松了些力气。
喉咙感觉舒服多了,他继续说道:“我们大王今天抢了一个女子上山,刚才还与我们一起在席间饮酒。”
“什么年纪,相貌如何!”屏儿已经有预感那就是徐忆谙,手上不由得又加重了几分力气。
“十六七岁的年纪,生得十分美丽。”山贼本就没什么文化,在这命悬一线的时候更是脑子一片空白,“美丽”二字已经是他能想到的最好表达。
朱慈烺内心咯噔一震,难道说谙儿真的被强盗掳走了吗?
他一把将地上的人提起来:“快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