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慈烺此刻正站在一座牢房内。封闭的高墙隔绝了所有阳光,眼中见到的都是幽暗,身上感受到的都是阴凉;还有一股发霉的臭味,熏得人透不过气。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这些都比不上心中的寒意更刺骨。
他又一次感受到了背叛的滋味,他不知道世上还有谁可以相信。
徐忆谙吗?也许吧,也许她是爱他的,也许她可以信任。不过她的父亲,世受君恩的魏国公,竟然当众指责自己是伪太子。他不明白,明明只有那个太监的一面之词,明眼人都知道其中有猫腻,他们竟然也能信了吗?
不过也正常,也许那个太监就是魏国公安排的。无非就是想坐实自己这个太子是假的,好让朱由崧安稳地当他的皇上吧。
是啊,他想起金殿之上朱由崧看见自己时慌张的神情,他怎么可能容许自己存活于世。只要自己在一天,朱由崧的皇位就是名不正言不顺的。
如此说来,自己真的到了鬼门关前了。不过可笑的是,他没有死在李自成的手里,反倒是死在自己人的手里。
父皇,母后,是儿臣无能,不能替你们报仇了。不过儿臣马上就会和你们见面了,九泉之下我们一家人就能团聚了……
他仿佛回到几个月前,李自成破城的前夕,父皇把他和三弟四弟叫到面前,亲手为他们脱去太子与亲王的服饰,换上寻常人家的衣物。又谆谆告诫他们:“你们今天是皇子,明天就是百姓。一定要藏匿行迹,不能透露姓名。遇到年老的要称呼老翁,遇到年壮的要称呼叔叔伯伯。不要忘记父皇今天的话,保全了性命为父皇和你母后报仇。”
朱慈烺看着父皇发红的双眼,心如刀割。明明父皇才三十四岁,却因常年累月的宵衣旰食而华发早生;明明父皇心存复兴之志,朝乾夕惕,却还是挽救不了将倾的大厦。父皇的脸上失去了从前的潇洒与风度,只有满满的不甘心。
母后靠在他的怀中,泪水浸湿了他胸前的衣襟,她抓着他的手腕不愿松开:“烺儿,让娘再抱抱你。你要平安地活着,别听你父皇的,不要想着为我们报仇。娘只要你好好活着……”她一边说着一边不住地颤抖,直到最后在他怀中哽咽失语。
场景一转,朱慈烺似乎又到了逃离京城的那天夜晚,自己被奸人出卖,陷入李自成的包围圈。伯母张皇后对自己说:“只有你,大明朝最尊贵的太子殿下,才是军心民心之所系;有你在,大明就不会亡。烺儿,伯母只是深宫妇人,生死荣辱不值一提,但是你不一样,你背负着光复河山的重任,你没有资格殉国。”说完,她便毅然决然地走向李自成,换来了他的平安离开。
朱慈烺感受到一阵锥心刺骨的疼痛,觉得心都在滴血。他们牺牲自己的生命,才让他逃离了魔窟,而他竟然想着坐以待毙、甘愿就死?自己若真这样死了,到了九泉之下,恐怕也只会让父母失望和难过吧。
脑海中浮现一张温婉端庄的脸,那是他心心念念的临水伊人。她手上拿着一个柳叶同心结,口中念着一首小词,声音清脆婉转,似黄鹂在歌唱:“花好愿天久暖,月好愿天长满。酒盏愿长斟,三月良宵苦短。如愿,如愿,花月要人主管。”
是啊,如果自己就这么死了,那就再也见不到她了。而且她也一定会失望吧,她喜欢的人,竟是这等怯懦之辈。
不行,他得逃出去。朱慈烺心中燃起一股求生的信念。从前的险境都挺过来了,这次又算得了什么呢?他不仅要逃出去,还要好好活着,他要完成属于他的使命。
朱慈烺还在狱中思考怎么逃出去的时候,马銮风的聘礼已经到了魏国公府。
庭院中摆满了各式各样的丝绸、金银与珍宝,马銮风还特意加了一箱他搜寻到的绝版古书。
不过徐忆谙没有心情理会这些,她躲在自己院里没有出来。当然作为未出嫁的女子,在闺房里待着是她的权利也是义务。这样也好,她可以好好理一理头绪,又要想办法拒绝这桩婚事,又要营救牢中的太子,她觉得自己的脑子都快不够用了。
徐弘基倒是显得心情不错,他在府中设下宴席,宴请马士英马銮风父子。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众人喝得不亦乐乎。马士英也毫不吝啬地表达对未来儿媳妇的喜爱:
“前些天拿到令千金的庚帖,我就让钦天监去推算过了。他们说魏国公千金的八字真是贵不可言!还有啊,我家銮风与她的八字也是极为相合,真是佳偶天成啊。”
徐弘基听得满心欢喜,又满满地给马士英斟上了一大杯酒:“马大人真是谬赞了,小女自小就被我宠着,骄纵的很。以后还要劳烦马大人和贤侄多多管教。”
马士英忙道不敢,起身向徐弘基敬酒,宴席上洋溢着酒香和欢乐的气氛。
但是有一个人开心不起来。徐翊谌只是自顾自给自己倒酒、吃着面前的菜,并不言语。妹妹已经存了和朱慈烺私奔的想法,这事一旦发生,徐家和马家都是名誉扫地。
而如果要马家主动退婚,马銮风必然不愿意。可自己毕竟和马銮风十几年的交情,看着他蒙在鼓里,自己也实在于心不忍。
宴席上的气氛越是其乐融融,他就越是担忧日后撕破脸皮的难堪。罢了,不管怎么说,还是知会马銮风一声,他能退婚最好,退不了也让他有个心理准备。
徐翊谌拱手起身:“父亲,孩儿有些酒醉,出去走走。”
徐弘基正和马士英聊得兴起,摆了摆手就让徐翊谌出去了。
他走到马銮风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伯和,随我去走走。”
其实不开心的不只徐翊谌一个,马銮风也开心不起来。虽然他在宴席中是意气风发的样子,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是多么失落。这几天来,徐忆谙的话一遍遍出现在他的脑海中,就像一块巨石压得他透不过气。她说她与他不是一路人,不想嫁给他。
从前他觉得,婚姻就是父母之命,只要魏国公与父亲同意,徐忆谙就得嫁给他。即使她不喜欢他,但她一贯懂事知礼,她也会做一个合格的媳妇。可从那天起,他发觉是他错了,她的语气是那样不甘,就算她真的会嫁给他,心也不会在他这。
魏国公府的内园很大,二人走着走着,来到一座僻静的小园。园中一座亭子矗立在湖边,两侧楹联题着“桐间露落柳下风来”,笔意俊美超然,据传是仁孝文皇后御笔。
不过马銮风并不在意这些,因为这个园子还有另一层意义。当年魏国公府讲学就设在此处,这里是马銮风第一次也是最常见到徐忆谙的地方。
徐翊谌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开口打破寂静:“伯和,有件事我觉得有必要跟你说一声。”
“谙儿前两天说,这桩婚事,她想缓缓。”
徐翊谌尽量说的委婉,以免让马銮风难过。不过出乎他意料的是,马銮风并不惊讶,反倒自哂一笑:“恐怕不只是缓缓吧。我其实已经见过她了。她说了,不想嫁给我。”
“那你……?”
“我当然还是要娶她。”
徐翊谌暗暗叹了一口气,怎么周围的人一个个都是痴情种啊!
“怎么了?怀信,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早就喜欢谙儿。何况从前可是你说的,会帮我追到她。”
徐翊谌当然记得,那是好多年前了,他听见马銮风亲口告诉他喜欢他妹妹,惊得他将嘴里的酒一口喷了出来。笑话了他半天后,徐翊谌慷慨地表示这事包在他身上了,毕竟当他大舅哥的机会可不能错过。两个少年贵公子,就这样饮尽了杯中的酒,许下了足以影响三个人命运的诺言。
徐翊谌面有愧色:“哎,谙儿看着温婉乖巧,可内里心思最多,凡事都由她自己主张。你也知道,很多事情我这个做哥哥的也改变不了。”
马銮风折下一支柳枝,拿在手里把玩着,仿佛徐翊谌所说的不过是一件云淡风轻的小事。
“伯和,是我对不住你。可你若是坚持娶她,你们以后都不会幸福的。”
马銮风把柳枝扔到一边,嘴角微微上扬,带有几分调侃的意味:“怀信,你也太不厚道了吧。当年你娶嫂嫂,我也是出了不少力的。怎么轮到我了,你就劝我放弃了呢?”
徐翊谌抿了抿嘴,没有说话。毕竟自己答应过马銮风,却没有做到。
马銮风看着他一脸愧疚的样子,噗嗤笑出了声:“你不会真觉得我怪你吧?我知道你夹在我和谙儿之间,你也很难办。她不愿意嫁给我,我不怨你,也不怨她,我只怨我自己。”
“但我还是必须娶她。我会向她证明,她嫁给我是对的。”
马銮风虽然言笑宴宴,话却说得十分郑重。徐翊谌却是叹了口气,假如没有朱慈烺,他也会支持马銮风;可如今徐忆谙已经心属朱慈烺,凭她的性格,无论马銮风再怎么做也改变不了的。
“伯和,其实,谙儿她有……”
“怀信!”马銮风打断了他的话,“你怎么越来越婆婆妈妈的,我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你还怕她受委屈吗?何况,我们家连聘礼都下了,再取消婚事,到时候被人笑话的可是你们徐家。”
“好了,就这么定了。这婚我是一定得结的,怀信你就安心等着做大舅哥吧!”
徐翊谌还想接着把话说完,马銮风便已经转身离去:“我先回去陪岳父大人喝酒了!”
六月的艳阳把园中的湖水照得闪闪发亮,徐翊谌却觉得有隐隐的寒意。
罢了罢了,若是之后马家和徐家真的闹翻了,这个责任他来承担便是,大不了这个魏国公世子也不当了。反正如今天下大乱,争什么王爵公爵还有何意义,投军报国才是男儿该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