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亮的时候,扎德的手脚、嗓音才恢复。他站起身来,活动了已麻木的手脚,一把踢翻了桌子。
明明知道李瑶会那些偏门伎俩,一直提防着,却还是又上了她的当。自己当真是被欲望冲昏了头脑。
她是冲着萧笑笑而来,萧笑笑在贺鲁的帐篷里。
扎德赶紧戴好面具,套上假发,顾不得穿上外衣,迅速冲出帐外,冲进贺鲁的帐篷。还好,贺鲁还在。他赶紧给贺鲁拿掉手巾、解掉绳索。仔细打量了贺鲁,发现他没有受伤,这才放下心来。
“该死的女人!”扎德咒骂道。
贺鲁却很平静,他说:“哥哥,他们本来要带走我,就像你把笑笑带到我们这里来一样。是小姐姐不让。”
“他们是谁?”
“我不认得,三个男人,都是突厥人的样子,却不是我们的人。”
那就是李瑶的同伙,乔装成突厥人的样子混进来了。
贺鲁犹豫了下,对扎德说,“哥,小姐姐临走前告诉我,‘古往今来,当土匪都没有什么好下场’。我觉得她说得对。”
“你懂什么!”扎德不耐烦地喝了一声,甩手而去。
萧笑笑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已不在帐篷里,再一瞅,一个精瘦的男子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哥!”笑笑扑进她哥怀里,才欢欣片刻,随即便想到了李瑶,“瑶姐姐呢?”
“她在旁边屋子里,和你大哥哥在说话。”
笑笑这才放下心来,重新搂着他哥脖子撒娇。
鄯善是昆仑门进出昆仑虚的必经之地,昆仑门在鄯善不止一个落脚点,上善居是明面上的一个。眼下,萧远他们在一个外表极其普通却内有乾坤的庄子里。
萧远知道李瑶有满肚子的疑问。他微笑着说:“瑶儿,有什么问题你只管问吧。”
“师兄,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
“你和师傅从上善居回来前,我们就回来了。除了师傅知道,你和其他弟兄都不知道,这是我的主意。我们到了寿昌就被盯上、在上善居又折损了这么多弟兄,我下决心一定要把藏在昆仑门里的细作全部清理出来。他们掳走笑笑是针对你,我们就借这件事杀入他们的老巢,把他们的底摸清楚。”
“那个沈文……”
“你的解药给他服下,我们连夜审问了他。对,他是。”
“还有其他人吗?”
“姚二。”
“什么?他怎么是?”
“我派萧和收集了会说突厥话的,近一年内与突厥有过联络的昆仑门弟子名册。姚二虽然不算昆仑门正式弟子,在编外弟子的这个名册上有他。他来报信,师傅本就警觉。师傅查看过他的伤口,和上善居丧命的弟兄的不一样,不是一把刀,不是同一个人下手。他抛出沈文,就是为了隐藏自己。这厮居然想打探我们上下昆仑虚的密道。我们装作不知晓,师傅派人暗暗跟着他,他就露了马脚。你送笑笑促织的事,也是他告诉的扎德。”
“寿昌那里呢?我们在寿昌就被盯上了。”
“昨晚你睡了,我们也审问了姚二。他有个胞兄姚大在方子期的婚礼上见过我和你。长安传出消息,我们要到昆仑虚,甘州是我们的必经之地,姚大就守在甘州。我们在甘州进进出出城门的时候,他认出了我们,就是他通风报信到的寿昌。”
长安—甘州—寿昌—鄯善,这条漫漫长线上,沙匪的眼线居然如此之多。
“他们都是汉人,为何要给突厥土匪当细作?”李瑶想起一个重要的问题。
“姚大姚二的父亲在银州杀了人逃到了寿昌,早早就加入了匪帮。他两个跟着他们的父亲也入了匪帮。沈文本就是无业游名。他们是汉人,不容易被发现是土匪,昆仑门前些年招弟子要求也并不严格,只要负责当地事务的统制同意,就能加入,他俩就混了进来。不过姚二沈文资质差,姚二只混了个等外弟子,沈文连等外弟子都算不上,而姚大则狡猾的多,混到了甘州统制的身边,才有机会上云台山。”
“这些人是混到昆仑门的全部细作吗?还有没其他呢?”
“当然还有。剩下的那些就留着,自有他们的用处。”萧远意味深长地说。
“你们又是如何混入土匪窝的?”
“你告诉师傅的法子很好用。晨凫蹄子一路留下气味,我们的马寻着气味就能找到。我们装作路过的突厥客商,混进去并不费力。我们送给一个牧□□宝,那个牧民就杀了一头羊羔招待我们,而你也正好从那里路过。”
“守在扎德帐外的那个守卫是谁?他是天机阁的人吗?”
“对,他是天机阁费了大力气才弄到扎德身边的人。他武功高强,擅伪装,长于机变,讲得一口突厥话。你日后会有机会认得他。若不是有这样一个人在扎德身边,哪能让你只身独闯虎穴。”
原来是这样啊。
原以为自己计谋得当,却原来一切都在师兄的掌控当中。想到这里,李瑶有些泄气。她到底有些不甘心,看看萧远,恶趣味上头。她指着萧远笑了起来,笑得花枝乱颤:“哈,师兄,你的耳朵……”
萧远三人为了扮作突厥客商,右耳都扎了耳洞,现在虽然耳环取了,也留下了耳朵眼,如同女子。
萧远若无其事:“不妨事,以后不戴了,自然能愈合。”
这个萧师兄,还和从前一样。
天机阁来报,鄯善官府愿意和昆仑门合作,共同剿匪。
原来,鄯善多年来秩序良好,几乎是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当地父母官深以此自豪。谁知图伦狼一出马,一下子就是二十四条性命。官府大怒。萧远派出一名天机阁弟子去料理昆仑门人后事,这弟子十分机灵,很快就和官府人搭上话,听他们言谈之中有剿灭沙匪之意,立即报与萧远。萧远说,他已有良策消灭图伦狼,如果能和官府合作,就更有把握了。
当天未时,萧远就带着萧战萧和去了鄯善官署,至天黑方返回。
李瑶问萧远,谈得如何?
萧远平静回答:“世上将不复有图伦狼。”
他又笑着对李瑶说:“有件事要告诉你。唐六郎接任唐门的新一代掌门,邀请我们四月到他接任掌门人的仪式上观礼。”
“唐六接任掌门了?那我可要去益州,让他好好接待我们,尝遍益州美酒美食。”
“嗯。”
“我还没准备带给我侄女的礼物,正好可以在益州去买。”
“嗯。”
“我还要去楗尾堰(都江堰),看看九百年前李冰父子的旷世杰作。”
“嗯。”
“我还得管唐六再要一些药粉,上次给我的快用光了。”
“嗯。”
“仪式上会不会很多人给唐六敬酒?他酒量不济,我们得帮帮他,不能让他在这么重要的场合择损了颜面。”
瑶儿,你思虑得真长远。萧远想,“若真如此,那便是我的事。唐六是我义弟,我帮他义不容辞。”
“这……唐六是你义弟,你是我师兄,那唐六也算得我义兄了,我帮他也算义不容辞。”
“嗯,也算。”萧远笑着说。他想起了他和李瑶参加撒里畏吾人“阿斯哈斯”后李瑶大醉,偎依在他怀里、两人共骑一马回到甘州的那个晚上。他心头一热,看着李瑶的目光不觉就热烈了一些,又自觉失态,赶紧把脸掉向一边,说了些其他的话岔开。
虽然唐六接任唐门掌门,萧远并不觉得意外,但想到唐门掌门之位竞争的惨烈程度,萧远颇为担心。为着这掌门之位,不知道唐六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
其实还有一件事,跟李瑶似有关系,又没有关系。萧远犹豫再下,还是没有说。等回了长安,她就知道了。她眼下心情正好,何必让她又想起……随自己离开长安后,李瑶逐渐不再沉默寡言、消沉惫怠,尤其是“先贤朝圣”后,整个人变得积极、乐观起来,完全就恢复了她在云台山时的样子。这样的她,才是真正的她,才是李靖夫妇愿意看到的。萧远就闭口不提了。
萧远没有提的是,三月的一个夜晚,缠绵病榻多月的屏霞宫杨妃,吴王李恪、梁王李愔的生母,悄然去世了。在杨妃的葬礼上,吴王悲痛欲绝、几近晕厥。线报如是说。
李瑶等人带走萧笑笑的那天,沙匪头子阿史那扎德喝了很多很多的酒。
若是李瑶从未来过,他也不会如此不甘心。可是,李瑶明明都到了他身边,和他在一起共同度过了大半天的时光,他差一点就……可是关键时刻,又被她逃脱了。昆仑门只不过出动了几个人,就带走了人质萧笑笑,还全身而退。
他该恨李瑶的。因着李瑶的到来又离开,他的营地、马场被暴露,被迫迁徙。部族里那些人是有怨言的,因为那里水草丰茂,他们在那里居住了很久。
他也确实怨恨李瑶。为了她,他不顾官府近在咫尺,以身涉险,亲自掳了萧笑笑。为了她,他把他最大的实力——马场暴露在她眼前,只为搏她一笑。为了她,他不顾自身的安危,从吉思勒那里救下了她。吉思勒是什么暴躁脾气,他比谁都知道。可是她呢?回报他了什么?她带人潜入了他的营地,烧掉了那副画,拿走了那顶帏帽,还威胁他。他越想越气愤,却忘记,始作俑者,是他自己。他以为的对李瑶的“好”,从头到尾,只是他自以是、一厢情愿罢了。
他命人去叫阿丽尔,手下人说,阿丽尔被送到黑目屯帐中的当夜,就趁黑目屯睡着,拔出帐篷里黑目屯的腰刀抹了脖子。
扎德愕然。他都把她送给黑目屯了,他怎么就忘记了呢?
他不爱阿丽尔,只是阿丽尔床榻上够放荡、够疯狂,才让他迷恋。
她还抹脖子了。
死了就死了吧。又不是他杀了她。他没有任何愧疚。
当夜,他胡乱找了个部族里的女人睡了一觉,睡完就让那女人滚蛋了。
若不是他过于愤怒,以他往日的精明,其实他是能发现部族里一些异常的。比如他身边的守卫,那夜那守卫支开另外三人,又假装挨了一刀,做得并不完美。可是扎德沉浸在恼恨中,忽视了很多细节。
随着最初的愤怒逐渐消散,对李瑶的思念如潮水般夜夜袭来。在认识李瑶之前,他从来没有爱过什么女人,女人对他来说,不过是发泄的工具。可是自从见过这个女人,他就像中了蛊一样,心心念念,不能忘怀。
后来的一些天,他常常在夜里拎上一壶酒骑马出去,边骑边喝,喝得半醉了再回来,倒头便睡。有一个夜晚,他竟然不知不觉骑到了老鸦岭,他在坡上一边喝酒,一边回想起了那天下午,他骑马站在坡上,看着远远一人一马朝这边飞奔而来,等那人走近,他看清了她的面庞,那一刻,他的心里是多么的欣喜若狂。
那时他多么欣喜,现在就有多么失落。
他逐渐明白,李瑶不讨厌他的外貌(他反复回味她的那句话:你根本毋需自卑,你比世间多数人都生得好看。这样一个美丽的、来自长安高门大户家的女子不仅不讨厌他的外表,还予以了肯定,这多多少少让他的心里有些安慰),但她心里,是不可能喜欢自己的。她所爱的,大概是她的师兄那一类所谓名门正派的人吧。他想。那个男人,还是他的杀父仇人。他和她最初的相识就是错,他杀了驿站所有的人,她不可能忘记;胡杨林那里,他企图像抢一名普通女子一样强抢她,用错了手段还是错;为了胁迫她到他身边,他掳走萧笑笑,杀光了上善居的人,更是错上加错。
可惜这些都是无法改变的事实。那便不去后悔。
他说过,见过他真面目的,要么是他的亲人,要么是死人。不做他的亲人,就当死人吧。
他把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第二天他醒来,扎德发现自己已在帐篷里,他已完全记不得自己是如何回来的。
贺鲁在他榻前。
是他放心不下他哥哥,带着人去找。茫茫大漠,到哪里去找一匹马一个人?突然,他想到了什么,他骑马直奔老鸦岭。果然,在老鸦岭的土坡上看见了扎德的黄鬃马,扎德仰面朝天躺在地上,醉死一般。
贺鲁说:“哥,我们回阿史那部吧。我们已经有了八千多人,两千多匹马,凭着这些,乙毗咄陆可汗会把阿塔原来的位置还给我们,说不定还能封你作叶护。”
扎德摇摇头。他当然知道,凭着他这些人马,一旦回归阿史那部,任谁都不能轻视他,乙毗咄陆可汗也不能。不仅不能轻视他,相反,他还会成为各路人马争相拉拢的对象。
但是,他不想回去,也回不去了。他的这些人马虽然不能跟阿史那部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