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切是问。有时,关切是不问。
在李靖的书房里,李靖和萧远进行了单独密谈。从李瑶华山采药遇险、李恪跳崖相救,到李靖安排二人远赴流求、李恪中途改变主意致计划破产,再到李瑶身陷东宫、魏王、立政殿漩涡,李靖毫无保留地一一讲来。原来,与李恪的纠葛是她前往江州的原因。而她之所以与李恪有纠葛,源自她华山采药。
在云台山时,他就料想她的华山采药必不会如她所说那般轻易,哪想到她差点坠崖身亡。他本以为,她有着她祖父母的庇佑,自然能够平安喜乐,却没想到她会去华山涉险。李瑶重情义,何况是救命大恩。天机阁掌握着从洛阳到昆仑山这一条漫漫长线所有重要的情报,如果他派人留意,不会不知道李瑶去了华山。终究是他大意了。
萧远在内心里轻轻叹息了一声。
他从未见过李恪,但听说过其人。皇帝的十四个儿子中最出色的,皇帝亲口说“最类己”的那个,可惜托生不好,跟皇位无缘。
但是,从李恪救下李瑶、打算和李瑶同赴流求、安州变卦这一系列事件中可知,即使撇开庶子这一身份的束缚不论,李恪这样的性格在皇位的争夺中就有明显的劣势。率性而为、重大决断前摇摆,这是成大事者之大忌。谋定而后动、当断则断,才是皇位追逐者的应有品质,当然,还需加上一条,无情。皇位在前,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比如杨广,比如当今皇位上的那个。
当然,李恪更不是李瑶的良配。一个有妻妾的皇庶子。这是显而易见的事。
对李瑶而言,萍踪浪迹,快意江湖虽然是她之所愿,但眼下这种情势下离开长安,她的心里大约是很难过的,虽然她什么也没说。
萧远就选择不问。
出发前,萧远和李靖商量了他们前往昆仑山的路线。先从长安到松州,再从松州到甘州,再经阳关,然后到昆仑山。先到松州的原因是左武卫将军牛进达会驻扎在那里。
李靖说:“牛进达参与过攻打吐谷浑,作战时能审时度势,我相信他的军事才能。但此次与吐蕃作战,侯君集是行军大总管,侯有指挥作战能力,但气量狭小。牛进达与我关系不错,侯君集未必能容他。牛进达知进退,你暗中襄助他即可。
松州之役,吐蕃志不在疆土,我料不会持续太久,如果快,也许月余就能解决。只待大势一定,你们就离开。”
松州,扼岷岭、控江源,左邻河陇、右达康藏,历来为用兵之地。“屏蔽天府,锁钥陲”,自汉以来,历朝历代朝廷都会屯兵于此。李唐建国,松州归属剑南道管辖,是剑南道通向吐谷浑的交通要道。贞观二年,朝廷将松州设为下都督府,主要负责管理党项及其他诸羌的羁縻州。距茂州西北不到三百里,距益州也不到七百里。若按江湖上的势力划分,算是益州唐门的地盘。
泸州晓望轩分手后,有大半年没见到唐云,不知道他在唐门的血雨腥风里鏖战如何了。
萧远李瑶二人五日后到达松州附近村庄。因为战事,村民已经所剩无几。萧远找了一个无人的农家小院,让李瑶暂时休歇,自己骑着马独自出了门。
李瑶绕小院转了一圈。小院并不破败,相反,墙院、窗户、门舍、家什齐齐整整,正房、厢房、庖房甚至茅厕都干干净净,院里还有一口井,井盖盖得严严实实。小院旮旯里甚至还堆了些草料。墙院一侧种了十来株菊花,眼下正是菊花盛开时节,黄、紫、白、粉、红、雪青,花繁叶茂,气味清香,倒也赏心悦目。院门口还有一株椒树,眼下已过了果实成熟时节,只零星少许还挂在枝上。
李瑶检查了这些草料,草料保存不错。她取了一些去喂了马,又到庖房找出个空罐子,移开井盖,打了些井水给马饮水。吃饱喝足,马很满意地打了个响鼻。李瑶又打了些水把菊花浇了。
这匹马是她离开长安前,李靖为她精心挑选的一匹三岁白色大苑良马,毛皮水滑,无半根杂色,脚力神速,名唤“晨凫”。一路相伴,李瑶既喜欢又爱惜。
做完这些,她又找出一把笤帚,把小院的落叶、花瓣扫了扫,小院本来就不错,现在看起来更清爽了。干完这些,她坐下发起呆来。
萧远很快就得到了天机阁的情报。就在他和李瑶奔赴松州的途中,吐蕃已攻城十日。牛进达的先锋军队已驻扎在松州城东外密林内。
一个时辰后,萧远带着大包小包的吃食、水回了小院。他一眼就发现院子干净了许多,微笑着说:“不错”。
李瑶没有回答,似乎没听见,或者听见了也赖得回答。这些天她都是这样,除了吃饭、睡觉、赶路,剩下的时间她似乎都在发呆。很多时候,她的目光似乎看向远方,如果迎着她的目光,会发现它茫然而没有焦点。
明明是和自己行走江湖,她却连一件兵器也不带上。出门的这些天,也没见她修炼武艺,连她最喜爱的轻功,她都赖得练。
她是身体已愈,心结难解。总要做些什么。萧远想。
萧远带回的吃食很丰富。若是自己独行,萧远是很随意的,走到哪里,就住到哪里,破庙、农庄,都无所谓。一些干粮、一个水囊,足以解决一天的饮食。但这次带着李瑶,不行。在李瑶看不到的时候,他让天机阁的人提前安排好住处、食物。一路行来,他们吃住都颇为不错。这样做,不仅仅是因为李家人的托付,更多的是出于萧远自己的考虑,他不想让李瑶跟着自己受委屈。
萧远带回了鸡肉、鱼、蔬菜,甚至还有热腾腾的羊肉汤和两串葡萄。李瑶喜欢吃葡萄。
吃罢饭菜,萧远递过一串葡萄,李瑶接过来。葡萄紫红带黑,上面还有些水滴,显是清洗过了。
萧远说:“我们在洛阳认识的康瓦尔康兄,现在在长安了。”
“康兄!他什么时候到的长安?”提起康瓦尔,就想起他爽朗大笑的样子,他说漏嘴掩嘴看向自己的滑稽神情,还有他送给自己的那把镔铁短刀,李瑶有些惊喜。她不识镔铁,是李恪告诉她,那短刀系镔铁所制。想起李恪,脸上的惊喜转瞬即逝。
捕捉到她神情的瞬间变化,萧远装作没看见,接着兴致勃勃地说:“就在我们来松州的路上,康兄到了长安。见不到我们,不知道他会不会失望。不过没关系,等我们回长安的时候就能见面了,说不定还能喝到他家的葡萄酒了。”
“他要在长安卖葡萄酒?”李瑶想起来,那还是萧远出的主意。
“是的。康兄这个人想到了不一定说,但说了一定就做。他四年前从长安回康居赚了一大笔银钱,然后就把这些银钱全投进去,跟人学种葡萄、学酿酒,准备了三年,就决定今年举家搬到长安,准备在长安酿葡萄酒、卖葡萄酒。”
“隔行如隔山,康兄他好有魄力。等等,师兄,我们都离开长安了,你怎么能知道?”
“你若关心,自然就能知道。”
是啊,若有心,天涯也是咫尺;若无心,咫尺便是天涯。
“天黑后,我便去找牛进达。你是留下来休息还是?”
“我和你一起去。”李瑶想也不想就回答。她不愿意闲下来,闲下来就容易想起往事,想起往事就会无法遏制地心痛。
“好。”萧远微笑着说。
天色一黑,两人骑马前往松州城外驻扎的唐军大营。离大营近了,两人下马。这两匹马随两人久了,颇有灵性,也不用栓系,就吃吃草,原地等候。唐营掩藏在松州城东外的树林里,严禁明火,夜色下也看不出到底有多少兵营。两人身着黑色夜行衣,李瑶跟着萧远没费力就摸到了牛进达的营帐外。躲过巡营兵士和守卫,两人溜进了牛进达的营帐内。
牛进达背对营帐门,在高悬的地形图跟前看了好一会儿才转过身,发现帐内突然多了两个人,他吃了一惊,手立即就摸向了腰刀:“你们是什么人?” 他年约四十三、四,身材魁梧,豹眼熊腰,一看就是员武将。
萧远微微一笑:“将军勿惊,我们二人从长安来。”说着,就把李靖的拜帖双手奉上。
牛进达左手接过,一看是李靖的拜帖,右手就从腰刀上撤了回来。
营帐外守卫问:“将军,有事吗?”
“无事。”牛进达高声回应了一声。
李瑶取下帏帽。牛进达去过李府数次,见过李瑶,认出她来,“李小姐!”
“牛伯父好。这位是我的师兄,萧远。”
“牛将军”。萧远抱拳执晚辈礼。
去年,李瑶曾和她的师兄长街并肩骑行,很多人都见过,长安城内百姓纷纷议论,牛进达也略有耳闻。想必就是眼前这个年轻人了。能让李靖看得上的人,必有过人之处。他想。
“我二人前来,是想助将军一臂之力。”萧远言简意赅。
牛进达点点头,三人站到地形图边上讨论起来。
松州城内兵力不足万人,八月里韩威出战吐蕃于松州西北三百里的甘松岭,也只带了五千人,虽是战败,损伤其实不大,约有千人,但影响却不小,直接导致了原本依附于大唐的阎州、诺州两地羌酋叛乱。
吐蕃兵力号称二十万。
萧远问:“将军兵力多少?”
“六千。”牛进达苦笑着说。松州之役,皇帝点步、骑兵共五万。牛进达作为先锋,侯君集只给了他三千骑兵、三千步兵。以六千对二十万,无异于以卵击石。因此,他不敢暴露扎营所在,更不敢暴露兵力。
牛进达说,他已派过细作去探吐蕃军实力,吐蕃兵力应该没有那么多,但细作不能靠太近,吐蕃实际兵力未能估量。
萧远说,摸清敌军的实力前,切忌轻举妄动。让他二人先探探吐蕃的兵力再做计较。
牛进达点头。
两人离开唐营,回到两匹马等候的地方。晨凫看到李瑶回来很高兴,马头蹭了她几下。
萧远问:“师妹,你累吗?你若累,我先送你回去我再去。”
李瑶摇摇头:“师兄,我和你一起去。”
萧远变戏法似地从他的马——追风那里拿出两套吐蕃兵士的衣裳,自留一套,递给李瑶一套。他跑得远远的,换下了吐蕃兵的服装。等他慢慢走回去时,李瑶也换好了。看到李瑶苦着脸站在那里,萧远哑然失笑。原来吐蕃兵士服装且不论质地跟中原衣料无法匹敌,样式穿在李瑶身上也颇为古怪,单论以赭色为主的颜色,就为李瑶憎恶——赭色是李瑶最讨厌的颜色。她曾和李盈儿说“赭色像旺财便便的颜色,旺财是云台山上陈伯养的狗”,李盈儿附和说“就是!好难看!”
萧远打趣道:“吐蕃若有你这样的兵士,他们的赞普也不用出兵千里求娶我们大唐的公主了。若不然,你还是换下来,我先送你回去?”
李瑶咬咬牙:“不换了,反正天黑看不清,我跟你一起去。”
唐营在松州城东外一百多里,吐蕃军驻扎在城西北外数百里,且两人还去了松州城下查看。等二人回到农家小院时,天都快亮了。
萧远让李瑶歇在正房里,他住进左侧厢房。李瑶走进屋内,看见床上被、褥焕然一新,心中疑惑。然睡神来临,她实在太困,换下衣裳后,顾不上梳洗,昏昏睡去。
萧远是夜行惯了的。他提笔写了几个字,放进一个小小竹筒,打开窗户,吹响哨笛,一羽灰鸽从天而降。他把竹筒绑在鸽腿上,放飞鸽子,鸽子朝东北方向飞去。那是长安的方向。
做完这些,见李瑶房里的蜡烛还亮着,轻叩房门,无人应答,料想李瑶已睡着。想了想,他轻轻推开了房门。李瑶已然熟睡。他们昨天白天行了大半天的路,晚上探了唐营,又探吐蕃军营。她委实太累了。松州的九月,夜里已是更深露重,李瑶的胳膊腿还露了一截在外,俨然拳打脚踢的样子。萧远不禁晒笑。他给她盖好被子,吹灭蜡烛,掩了屋门。这才回房睡下。
李瑶醒来的时候,已是未时。这是自江州返回以来,头一次睡得这么踏实。
她实则是饿醒。醒后,闻到一阵阵若有若无的香气。她赶紧换好衣裳,梳好头发,推门而出。
香气来自厨房,李瑶推门进去,看到的是萧远蹲在灶边往灶膛里添柴火,锅里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看到李瑶,萧远说:“院子里有烧好的热水,盐,你先去梳洗吧。”
李瑶“嗯”了一声,抬脚出门的时候,她回头问:“师兄,你还会烧汤做饭?”
“这有何难?我以前和师傅一起出门的时候,都是我做的饭。师傅不太会。”
还有什么是师兄不会的呢?李瑶想,就是不知道师兄手艺如何。
待李瑶梳洗完毕,回到厨房大快朵颐的时候她就知道了:萧远烧汤,水